你偷偷地笑起来。因为你瞥见那个家伙，得意洋洋站在灯光强烈的舞台上，向成千上万的观众挥手致意，俨然一个大人物了——被媒体炒作包装，与那些姹紫嫣红的演艺明星一道登台，仿佛他也闪亮了？其实心里清楚，他不过一混混，高中没毕业就跑出国，在海外瞎混了十几年也没真混出什么名堂，不就是掺乎着办了一两场明星晚会，借了各方力量的推动，就那么趾高气扬登上舞台，众目睽睽的亮相了？
你忽然有些懊悔，不是懊悔不该抽，而是，那个吝啬家伙，把你们这群媒体人忙乎半天，尤其是你，最卖力，他连顿像样的饭都没请过，除了有天带你登上旧金山最高的旋转餐厅，看了半小时夜景，喝鸡尾酒，吃了点老墨的小吃（炸玉米片蘸点西红柿牛肉末），就那么轻易打发了你？
还有次更不像话，居然乘人之危、在幽暗中毛手毛脚，竟欲强行亲吻，你反手一个巴掌，扇得他不知道是晕头转向还是幡然清醒？从此，销声匿迹。真是太便宜那“穷心未已、色心又起”的臭小子！
美国联邦发出了恐怖袭击的“红色预告”，才见稍微好转的市况，闻声急挫。连周末之夜街道都冷清清。店铺老板个个摇头。老百姓巴望生活如常，虽然未受恐怖惊吓，却又时时担心，不知道何时危险“从天而降”。活在矛盾中的老美，也够受的！有人看新闻聊战事，跑主流社会新闻的女记者说，速战速决是上策，那些“包袱”、或“后遗症”，可以慢一步“炮制”，迟些才“收拾”。眼瞧着电脑，搜索英文网页的老编撇撇嘴，“哼，我看哪，这总统够混蛋的，战事拖下去，平民百姓伤亡日多，连过去支持国会出兵的某些舆论也会转向，而民众的反战集会，更会趁势而兴搞得政客头疼。我操！”
从香港移民来的编译插话，“据说美国每天在一个士兵身上的支出，是敌方的一百倍哪！”
正在抽烟腾云驾雾的老总哼了一句，“美军就算能以一敌百，战线拉长，却是另一个天文数字了。老美能不忧心忡忡？”
周日上班，收到一份传真，无意一瞥，又是攻击老总的匿名信。“流氓打手”“这厮又来了”。赶忙收起，正巧老总回来，大声叫梦薇，抖搂报纸对着几个错字哇啦一番，“要注意，一个版错这么多，全世界都找不到的。”
梦薇嗫嚅，没注意。他教训道，以后要好好看一下。这个标题是什么嘛？简直叫张冠李戴！老总毕竟是老总，有他耍威风的时刻，不是“小题大做”。
梦薇转身递给他一张纸说“有个传真”，他展开一看：“号外！号外！号外！华文小报丢人现眼大揭秘，轰动侨界发人深省大独家”这几个令他恐怖的字眼，如自杀式炸弹，轰然一声，炸得他血肉横飞。
上面捕风捉影攻击他非法帮人办绿卡，收取高额费用，移民局迟早要追究。尤其是其中“总编辑XXX以各种名目四下借钱，成了人见人厌的东西——”句句切中要害，恐怕这一天他的日子都不好过。
曾经听人说过，老总向下属借钱，下属一般碍于情面都会借，那么下属也会得到些工作安排的便利。譬如说某老编，当初为讨好老总，借了600块钱给他，但老总不会就此罢休啊，还要再借，老编不肯了，老总脸色也变了。可是常常借钱也难，而且借钱也不能总拖着不还啊，日子久了，怨声载道就从不同人的嘴里吐露出，变成刺破他人格尊严或遮羞布的利剑。
这已经是第二次发难，匿名信话中有话，句句是威胁。“传单四处飞，收到很痛心！”讥讽他“树敌太多，要多多反省，但愿以后不要出现这类传单！”据说不同的媒体都收到了传单。有人一笑置之，有人当做八卦，也有人摇头，有人看戏。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老总也不是吃素的。他拍胸打肚，在“夜话”中发飙：做老记这一行，为求“抢新闻”“摞正料”，很多时候都惊无可惊、怕无可怕，为追求那“一百分”，一切都豁出去了。
初做娱记，入邵氏影城采访某星的“是是非非”，他已“喝打”；再有台湾艺术团表演，老记写稿批评三两句，已被“请”入后台，恶言相对。其后转入周刊，经常与黑白道周旋。甚至以电影《教父》一幕的对白说：如果怎么样怎么样……恶言在先，等同买保险。大家给面子，大事化小。但讲恶，你说你是“两袖清风”，老记更是“负资产”，谁怕谁？
再一日，有人给信他，让他感触忆旧。追悔自己“沉迷博彩”’令恩爱情人灰心、死心、然后变心。
勾起“当年勇”，不由想起那四句：
烟云往事，尘缘！
走过岁月，谁负谁？
梦薇不言不语，埋头写稿编版，对付这一日的生计。想起有人，特别是老总说：想在新闻界混出名堂和地位，就要少写“擦鞋文”，也就是少赞美、多批评。可是，这个破报本身就是摇摇欲坠、危机四伏的，要靠什么人来收拾残局的烂摊子，本身就腰杆子不硬，让小记如何挺得直？你不多擦鞋，那些商业或侨界广告能给你么？
惨，真惨！这样的境况，还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酸苦自知吧。
就在惨淡经营又危机四伏的状况下，报社高层忽然有了变化。一直混迹于各种场合的老刁突然走马上任，成为报社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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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能够傲视群雄登上盟主或金主宝座，肯定与才气霸气和运气有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关系。当然，也有的善钻营、投机取巧而获得机会，那又是另外的路数了。
老刁一开始就是在一家周刊上写些风花雪月、名流艳史、坊间八卦及党派八股之类的东东，写了一二十年，也没写出富贵荣华。他有些憋屈。背后总是嘀咕那公司女老板刻薄吝啬，“几十年了，什么都涨，就是稿费不涨，当年五块钱一篇，如今还是，一毛不加。”其实怎么说人家对他也是不薄，让英雄有了用文之地，在纸上天马行空，天长日久也有了影响力，积累了人脉关系。所以骂归骂，稿还是照写不误。再说，五块也是钱嘛。想不到他却也因此寻得另外机会，乘虚而入。
他从侨社饮茶闲聊中得知某报社欲转手，有人感兴趣，跟他透露，已找报社老板私下会谈。那人还在犹豫不决，为资金筹募，想多拉些金主分担风险。他脑筋一转，就将信息通报给女老板，怂恿她抓住机会。他知道女老板是有野心又有实力的，三番五次，跟女老板吹风，跟报社老板通气。那段日子他是忙乎得很。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
女老板说：我跟这个老报无缘啊，数十年来，卖方三次变卦。从前是很想买，那时候该报卖价多高，好几十万，谈来谈去，好不容易谈拢，律师连文件都起草好了，临签字时，对方突然变卦。这次又是，来来去去，最后一分钟，业主突然改变主意，不想卖了。说与其卖得十几万，不如自己好好做，赚得回来的。女老板说，大概以后，我也不会再有兴趣买它了。
这下，老刁不是白忙乎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么？按照正常思维逻辑是这样，可是谁也没想到，生意没成，老刁居然摇身一变，鸠占鹊巢占了社长宝座。谁都不明白其中的诡谲，为什么他可以尽收“渔翁之利”？
原来，自始至终，老刁在买卖两家之间斡旋，两面讨好卖乖，深得双方欢心，都跟他私下许愿，无论生意成不成都请他任高职。哎，他就有这个本事，让谁都觉得他是自己的心腹，是事业发展所依靠的智囊型人物。就这样，他掌控了大权。
控制权在手，还要拉拢分化、重新洗牌，内部势力分割，不断地巩固政权。第一步是先摸底，摸底之后就开始抬高贴近自己的亲信、打击排斥异己。前面收拾了那个占山为王的地头蛇，以前的“优待”没有了，报社资源不再是无条件供他驱使，凡刊登带有广告性质的图文，必须按规矩申报和交纳费用；紧接之后就是钳制跟左翼团体关系密切的部主任老章。首先，凡是报社核心会议就不通知他参加了，这对当了多年部门头儿的人来说，是冷落的开始，也是被挂起来的信号。然后，调兵遣将派自己手下人调来担任副手，处理采访编辑日常事务。
所以，每当报社开“高层”会议，关在门外的老章就有严重的挫折感。外面一间大办公室，记者编辑各守一桌、各自为营，有的埋头写稿，有的弄版面，老章一边忙活一边嘀嘀咕咕，像个怨妇。
当他背后嘀嘀咕咕骂骂咧咧时，梦薇就觉得他有点可怜，瞧这德性，不是自作自受么？
老刁开始私下拉拢梦薇，小恩小惠，她并非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但让他感觉梦薇是他自身价值的另一面、尤其是满足男人虚荣的对象（潜意识里当自己是唐皇，拥有众多佳丽吧）。
狐假虎威的找这个那个谈话。皮椅的感觉很好。脸皮也不时地爬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他让肥佬通知梦薇到他办公室，近距离谈话时，释放善意和施加压力，让梦薇知道他是比后台老板更知道提携她的恩人。瞅着无人，他身子前倾，体恤般对梦薇说，我会疼你照顾你的。好好干，不然要被“打屁股”呀！（这话一般理解为长辈对晚辈说的，而非男性对女性的。）梦薇听来觉得怪怪的。可人家释放的是好意，也不好太计较。
他又随意聊了聊近期活动点滴，如去台北参加台联会，其间发生吵闹，由一些莫名其妙的推拉打斗最后演变成全武行，他发牢骚还有点自我炫耀的味道。梦薇忽然想起自己今天的采访任务未完成，何不顺水推舟？给社长“擦鞋”，也算交差吧。就赶紧回到自己桌前埋头刷刷刷，一篇不长的报道写好，基本按他原话记录，上交总编。
第二天，梦薇不经意看见那稿上了头版头条（老总也起劲帮忙擦鞋，以为是迎合头的旨意呢），还醒目地放了斗大的红字大标题：代表会乱七八糟，参会者怨气冲天。平时老总是最擅长做标题的，只要经过他做的标题，肯定很抓眼球。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了！梦薇被老刁狠狠教训一通。（岂料区区几百字竟惹火烧身害她差点被炒了鱿鱼。）
往往那些位高权重的，脾气也很骇人。但老刁不是劈头盖脑，而是很阴险的，以憋在嗓子眼的警告带威胁——你懂不懂在这里吃这碗饭要晓得深浅，什么话可以说，什么是不能公开说的？怎么乱写呢，比如你写的那篇报道，我去告你，就说是你恶意编造的，是诽镑，当时既没录音录影，又没人证，我去告你，你准输！
梦薇气得肝火上蹿，却压抑着。暗自发誓：以后不管什么人，采访一定带上录音机，随时保护自己，时刻准备打官司。哼，你告我？我还告你性骚扰呢！
老刁享受各类荣誉已多年，忽然在自己报纸上骂开会“乱七八糟”，这不是叫人难堪么？驻外机构肯定有压力要拿他是问的，搞不好受责难，就恼羞成怒发到下属头上。
再说那老章看到梦薇被请到社长办公室谈话，酸溜溜的，说别人进不了社长办公室，梦薇就可以。谣传经过不同的嘴巴添油加醋、更被演绎夸张，成为她如影随形的阴影。
唉，江湖险恶啊！
孤身在外打拼的女性，是没有什么踏实感安全感的。既担忧性骚扰成为常事，又怕那些如影随形的谣传愈来愈逼真。
夜半电话。梦薇跟女友发牢骚，说跟控制欲很强的人相处，是一粧极不开心且困难的事。
这种人总以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用各种名利诱惑，就可以控制摆布他想摆布的任何人。瞧他脚踏几只船，一面在媒体兼职担任行政主管，一面还在经营非牟利中心，这是敛财命脉，而社长位置不过是控制所谓的“话语权”’没有利，但有名。
最令人惊讶是他还暗中活动，用所谓“年薪高福利好”来挖角：让才色俱佳的女子离开所在岗位，去依附听命于他。说可帮忙办理身份。他有这个能耐和机会，还帮人如何如何。一开始没人理会。但说多了，就变成压力，变成强逼，招致反感。
梦薇心想，你越说是为我好，我就越不吃你这一套，看你朝芦里卖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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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重演？发生在哪里？这是被人美化被向往、尊重人权的美国吗？
梦薇上班一进电脑房，看到桌上桌下的私人物品被翻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惨不忍睹、格外心惊：就连平时放邮件杂物的旧纸箱，甩到一边，来不及拆开的邮件也被拆开，七零八落，完全是一场浩劫！
她第一反应是，怎么像抄家？接着又一个反应，《红楼梦》里借抄家排斥异己？令人震撼的不真实感从她脆弱的心脏顺着血流传导到神经末梢。忽地脸色发白，谁干的？怎么这样？懂不懂尊重人啊？
原来是老章在背后干的。他居高临下地睥睨她，你看少了什么？没什么重要东西吧？
梦薇愤然反驳，重要不重要不是你说的。他下不来台，索性走到门外，来个恶人先告状，向老总投诉我们找东西，所以动了她的东西，她说话那种态度！”老总过来，见怒目相视战火欲燃，赶忙安抚平息。
原以为只会发生在那个不堪回首年代的故土。却想不到，异国他乡同样可以发生。
梦薇喉咙发堵，心口发闷。那班家伙搞阴谋诡计，围追堵截，打压动作加谣言满天飞根本不容她生存。一边很屈辱地将散落一地的杂物放进纸箱，一似毫无任何人身保障的风雨飘摇之感涌来，克制着，强忍泪水，去水龙头冲洗沾满灰尘蛛网的手。
洗手间出来时，老总招呼她进办公室，拉上玻璃门。梦薇沉默。老总絮絮叨叨解释，因为电脑出故障，就想找找看看有没有资料，他又不懂，只能老章弄。梦薇沉默。老总说哪里都会有碰撞，他有时候也会跟老板发生争执。该说的都说了，他看着她，等她说。
“找茬儿侵犯我”，她胸口堵得慌。那家伙借着找东西之名，把她所有的私人物品扔得到处都是，连开都没开的包裹都拆开看了，可见抄家抄得多么仔细！甚至连信函邮件，都被一一拆开看了，借找东西之名，实行一次大搜查！她眼泪涌出，恨恨道在内搞小动作，在外散布谣言打击我。”
老总说：“你如果强，他也打击不了。”
梦薇心想我能强吗？没有吭声。吭声也没用。反正是被人欺负了，而且是明目张胆、冠冕堂皇的排挤打压。那些恨老习的不敢当面耍枪弄炮，就恃强凌弱，拿弱者当出气筒或箭耙子。就因老刁新官上任显权威，让各自利益受损的男人结成一伙，憋着劲来对付他，一时又拿不住他的软肋，就把矛头对准
他拉拢的对象一找最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弱女下叉子，到处流言蜚语攻击抹黑。那些乌鸦嘴编故事要多下流就多下流，要多恶心就多恶心，若搁在旧时，恐怕多少个阮玲玉都要自杀去了！自己清清白白的，为报社累死累活，一点好处没有反惹一身骚，却还得忍气吞声。这世界真是黑白颠倒，还有公理么？为什么这样，就因为自己是来自异乡无依无靠的女性吗？老总沉默片刻，支支吾吾说那些光盘没有动，他的解释只有他自己明白。
梦薇的泪不争气地顺着眼角滚落。一切都没着落。这样连三等公民都不是的日子，何日是头？泪水滚滚而出，她只能站起身，老总赶紧拉开门，他知道她情绪有些失控，但又不知该怎样安抚，就跟着她到电脑房，看她收拾残局。又安慰两句。一场风波表面平息。他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止不住泪水仍如泉涌。看着买错也来不及退的扫描仪，窝囊地丢弃在墙角，发了一阵呆。心里苦水无处淌，想起给海云电话，打了几遍，刚接通，忽然一年轻小姐进来看电脑，一坐下来就不动了，像钉在那。梦薇什么也不好说，低语两句，挂了。
一小时后，老章假惺惺地递给她一份邀请函。每当他想拉拢谁，就小恩小惠，拿出惯用的“胡萝卜”，一根骨头，——或是没有什么肉的狗骨头，让你啃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