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富是个羊倌,说得准确些,一年前他还是个羊倌,是这一带顶有经验顶好的羊倌。行行出状元,无论哪一行,都有优秀和差劣之分。羊倌这一行自然也不例外,好的羊倌,一年下来,羊放得膘肥体壮,羊羔产得也多;差的羊倌就不行了,放的羊不光吃不胖,有的还会羸死。就是说,放羊其实是个技术活儿,就说吃吧,也有个讲究。羊是一种比较贪吃的家畜,要是你把它赶到苜蓿地或刚刚收割的茬子地,吃一会儿就得撤出来,这些东西不好消化,吃得多了就会撑死。也不能大早起就把它们赶到地里,吃了带露水的草,羊会拉稀。再比如,还要会爪羊绒,剪羊毛。还要会啖羊,给羊配种,等等。
这些技术,老富一开始也不会,是跟他爹学来的。
老富的爹叫甘生财。甘生财也是个羊倌,但甘生财是半路出家,不像老富一开始就当了羊倌。甘生财上过抗美援朝战场,还负过伤,腿肚里留下了杏核大一块弹片。就因为这块弹片,甘生财一回村就当了支书。狼窝山后面的那座水库,就是在他任上建起的。但是甘生财性子太直,不会绕着弯做事,没当两年就给换下去了。为啥换下去了呢?事情其实很简单。在甘家洼蹲点的公社张书记看上了甘二媳妇,这女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平时就好招蜂引蝶,所以两个人一拍即合。有一天,张书记领上甘二媳妇在水库的洼地里偷情,正好让甘生财碰上了,碰上也就碰上了,换别人假装没看见早走开了。可甘生财没走,不光没走,还当着张书记的面把甘二媳妇从头数落到了脚后跟。这是数落甘二媳妇吗?当然不是,这是打张书记的脸。张书记能依了吗?肯定不会。后来到底找了个借口,把甘生财换下去了。换下也就换下了,还不让甘生财和别人一起下地干活,让他当了羊倌。甘生财不服气,问为啥让我放羊,张书记说放羊也是干革命,咋,你不想干革命?甘生财无奈,只得放起了革命的羊。时间久了,就觉得放羊也不赖,羊比人好侍候,至少比张书记好侍候。
那,老富咋就当了羊倌呢?其实还跟他爹有关。
甘生财是个驴脾气,不光不会侍候公社主任,连自家的女人也不会侍候,不会侍候有个好声气也行,可他不光没个好声气,三句话不对,磨盘大的手就上了头。哪个女人能经得住这么打?况且,人家比他小七八岁,模样也拿得出手。有一天,老富回了家,听说他妈跟着进村磨剪刀的南蛮子跑了,甘生财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老富的妈一跑,甘生财的驴脾气就更甚了,回了家一挂羊鞭就喝酒,一喝了酒就拿他出气。老富本来学习挺好,给他爹这么一吓,就没心思好好学了,还常常逃学。老师把老富从街上寻回去,他就在教室里捣蛋,还模仿着他爹的样儿甩鞭子,打口哨,活脱脱一个“倌二代”了。老师实在看不下眼去,就把老富在学校里的事如实告诉了甘生财,甘生财一听就火了,把老富吊在树上一阵好打,说真是个没出息的货,老子是给逼得当了羊倌,咋你谁也没逼就想当羊倌呢?打也晚了,功课落下来不难,可要赶上去就没那么简单了。后来是,老富连个高中也没考上,又复读了一年,还是啥也没考上。考不上就只能种地了,可他身子骨弱,做不了庄稼活儿,一受重苦就生病。这时生产队解散了,甘生财也老了,脾性改了许多,走路连只蚂蚁都不忍踩了,见他这个样,就说,还是跟爹学放羊吧。老富想,这大概就是命了,哭了一宿,就拿起了放羊鞭,给他爹当小羊倌。因为生产队解散了,老富和他爹放的就不再是革命的羊,是给附近村子的大户打工。没几年,甘生财得了胃癌,临死时瘦得像一把柴火。甘生财死了,老富成了大羊倌,日子过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慢慢就到了成家的年龄,有人给老富做了个媒,去了一看,老富就泄了气。不是说那姑娘不好,是那姑娘太好了,好得像朵花,老富不信这么一朵花会嫁给他。但是谁也没想到,婚事还真成了,一村人都夸他好福气。老富也觉得自己好福气,可没多久,他就发现这花一样的人,其实有一种怪毛病,前一刻还好端端的,后一刻突然就五哭六笑、摔盆打碗的,谁也拦不住。老富就明白了啥,不是他好福气,是人家有病,人家知道自己有病,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明白了这一点,老富心里好不悲凉,可毕竟人已娶回来了,得宠着捧着,她想砸啥就砸吧,砸了再买。女人喜欢养花,窗台上,炕上摆弄得到处都是。到了夏天,她不让老富在院子里种菜,把菜地改成了花畦,惹得人们都进来看稀罕。这些,老富都能容忍,他不能容忍的是,女人不让他碰,从过门那天起压根儿就没让他碰过,一碰就五哭六笑的。老富无奈,心说真他妈的娶了朵花,只能看,不能碰。不碰也不行,有一次女人犯了病,竟然扑通一声跳到井里去了,等他从野外赶回来时,女人早淹死了。想想,女人其实跟他没过一年,连个娃都没留下。老富一直搞不清她到底得的啥病,村子里有人说是癔病,也有人说是跟上鬼了,说啥的都有。
老富后来再没娶女人,一开始是不想娶,媒人给他说过几个,他觉得谁都不如他死去的女人好。后来呢,死去的女人在他心里渐渐淡了,他又有了娶女人的心思,可这时候是想娶也娶不上了。人过四十日过午,没钱没权没出息,谁还乐意嫁给他呢?明白了这一点,老富就断了娶女人的心思,铁了心地打光棍,铁了心地给主家放羊了。他铁了心的给主家放羊,主家的羊还能不好?
老富侍候的最后一个主家,是张家洼的张万成。张万成刚雇他放羊时,才养活了一百来只,让他放了几年,羊就发展壮大到四五百只了。应该说张万成是个不错的主家,知道老富不容易,管吃管喝,还每年给他六千块工资。一开始,张万成还管住,让他在南房睡。老富住了几天就又搬回去了,嫌憋屈,倒不是张万成的南房小,是他看不得人家两口子亲热。这样,他就在两个村之间来回跑,早起去张家洼,晚上把羊赶进羊圈再回甘家洼。
可到了去年,老富却让张万成给打发了。
其实也不怪人家张万成,要怪,还得怪他自己。是他自己砸了饭碗。前边说了,老富是这一带顶有经验顶好的羊倌,咋会砸了自己的饭碗呢?其实这还跟女人有关,不是说他断了娶女人的心思了吗?没错,他是断了娶女人的心思,但断了娶女人的心思,不等于他就不去想女人了。也不知为啥,年岁越大,老富反倒越想他那个短命的女人了。去年农历七月十五,老富出去放羊时顺便带了些纸钱,还有蛋糕啦什么的祭品,每年这一天他都要祭奠一下死去的女人。老富把羊赶到女人坟头附近的开阔地,羊吃草那会儿,他先给女人烧了把纸,然后从包里摸出瓶酒,一边喝,一边跟女人说话。说来也怪,平日里老富喝个半斤酒根本不成问题,可这一天他没喝半瓶就醉了。傍黑时赶了羊回去,老富酒还没醒,走路一晃一晃的。张万成让老富啖完羊再回家,他浑身没劲不想动弹,可又觉得不啖对不住主家,就迷迷糊糊地进了库房,从库房挖了盐进了羊圈。老富把盐撒在料槽,看着羊舔食,但是没多大一会儿,羊“扑通”一只倒了,又“扑通”一只倒了,一口气躺倒了十来只。
老富吓坏了,不知羊出了啥问题,赶紧告诉了张万成。张万成问他咋回事,他也不知咋回事,一个劲地摇头。张万成看到羊忽啦一下倒了一大片,泪水就下来了,他本指望这些羊能给他换来更多钱呢。流了半天泪,想想不行,喊来几个人连夜剥羊,能卖几只就卖几只,卖了多少能挽回一点损失。人们在那边剥羊,张万成在一边看着流泪,老富也陪着流泪。等剥完了羊,天已经明了,张万成叫了挂三轮车,就要把这些羊拉到县城去卖。这时候,老富突然从库房里出来了,站在车头前拦着不让开。
张万成说:“你拦车干啥?再晚了羊就臭了,卖不出去了。”
“不能去卖呀,”老富结结巴巴地说,“卖出去人吃了更坏。”
张万成觉得老富话里有话,问咋回事。老富就一五一十说了。原来,羊一倒下他就吓得酒醒了,酒醒了后他一直在想着到底出了啥问题,是不是羊吃上有毒的草了。人们在院子里剥羊时,老富还在想,可咋想也想不出。后来进库房一看,就知道是他的错。库房里堆着几袋化肥,几袋食盐,老富喝得醉眼矇眬的,把化肥当成了盐,羊吃了化肥,岂能不死?
张万成一听就火了,狠狠踢了老富一脚:“你妈个逼,放了一辈子羊,咋闹毬出这事来?”就让他滚了蛋。
这一年的工资当然没给他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