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张马来一早跟往常一样,被马慧兰喊起来,然后给妻子取来牛奶,排队买来新炸出来的油条,回家给妻子都安排停当。在妻子的催促下,他照例要看央视的新闻联播,这是他的任务。由他采编的新闻消息每年都有十几条上到新闻联播,全省的重大新闻几乎都是由他报送的。有次,省委张书记会见完一个老挝代表团后留住他,握着他的手说,你就是咱们省的晴雨表,在你这儿尽量不要下雨刮风,最好是风和日丽。张马来和总编住对门,总编对张马来这么照顾妻子很是不以为然,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能这么照顾你妻子?张马来说,不知道啊。总编说,因为你从农村来的,你妻子是老中医的千金小姐,你是怕失去她。其实你现在比你妻子强了,不要这么看不起自己,妻子就是天生照顾男人的。张马来听了很愤怒,但他听惯了,总编总这么率直地对他说话。他有他的解释,说,我这么精心照顾妻子说明我没外心啊,保证我没绯闻。这时,马慧兰已经把他自行车摆在自家门口,下面就是夫妻双双往省体工大队骑了。总编总是不失时机地喊一句,又是你的蛙泳啊,会点别的吗?马慧兰也总是应着,我正教他自由泳呢。总编也不断重复着,他是狗刨出身,就会一个姿势。两个人刚骑出没一个路口,天空就滚上雷了,震得树叶儿直颤悠。雷还没响过瘾,风就跟着凑热闹,把马慧兰的裙子卷起老高,弄得马慧兰摁了这边那头又飘起来。张马来看了哈哈大笑,说,你别总放些黄色镜头啊,现在正打击这个呢。马慧兰虎着脸,说,你还拾乐,早晨起来你都没提醒我,雨衣都忘带了……马慧兰的话音未落,雨点就砸下来,还夹着冰坨,两人赶紧躲到临街的小店里。雨好像被什么牵制住了,就是不能下痛快喽,稀稀拉拉的。马慧兰等不耐烦了,喊着,干脆我回家拿趟雨衣,你的胃不好,别让雨水给浇坏了。张马来顸着嗓门说,算了吧,这雨一时半晌下不来,咱趁着不大凑合走吧,游完了我还得赶到报社开会呢。昨天出了交通事故,五死一伤,省委张书记就怕这个。马慧兰边说边看外面,不能让你这么淋着走,我得拿雨衣去,你等着,屁大的功夫我就回来。说着她人已经飞出店门。
张马来追出去想拦,但马慧兰的自行车已经横在马路上。一辆出租车玩命地驶来,他眼睁睁瞅着马慧兰叫出租车挑起来,身子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摔在便道的横杆上,又被狠狠地硌了一下,然后烂泥般地瘫在地上。张马来傻怔了很久,几个人围上去把马慧兰塞进出租车里时,他才缓过劲儿来,发疯似的挤上去,吼着,她是我妻子,她是我妻子。在车上,张马来使劲儿摇着马慧兰,眼泪吧嗒吧嗒烫在马慧兰的脸颊上。马慧兰慢慢地睁开眼,入神地铆了张马来一眼,苦笑着说了人生最后一句话:该着我们的缘分就那么短,我就爱看你笑,你笑一个给我看看。张马来勉强挤出笑靥,马慧兰笑了,说,这是你笑得最难看的一次,你留不住我,我去了。其实我不在乎你是农村人,为你我连家都舍了。剩下你我真不放心,没人能像我这么知道你了,你可怎么活呀。她攥着张马来的手一软,脑袋一耷拉,就归了黄泉路。雨终于下来了,密密茫茫,出租车司机急得直捶脑袋,因为前面完全看不清路。车的四周玻璃上流着雨水,一道一道的如是人哭,谁去抹也抹不净。
张马来守了五天的灵堂,他找摄影部把马慧兰的照片放大得和真人差不多,摆在屋子的正当央。他就一言不发地坐在相片旁边,阴沉着脸。谁来了就站起来,陪着朝照片鞠躬,然后坐下,嘴巴跟拴上把大铁锁似的。马慧兰一家来了,他们一人朝张马来身上吐一口吐沫。张马来岳母红着眼珠,指着他鼻子喝道,就是你害死我女儿的,我咒你一辈子不得好死!马慧兰全家这个举动弄得周围人愕然,不知所措,劝都不好劝。省日报的人知道,张马来和马慧兰家里人关系不好,而为了张马来,马慧兰宁肯得罪家里人。张马来老老实实地让岳母这么骂着,低着头,任凭眼泪往下淌。省委张书记派了宣传部长过来吊唁,宣传部长对张马来说,你要是开车起码能留住她的命,你说呢?张马来点头,宣传部长说,省委组织部已经考察你了,准备提拔你当副总编,尽快让伤心的事情过去。这次张马来没点头,而是说了一句让周围人很吃惊的话,我宁肯不当副总编,也要让伤心的事情持久下去。宣传部长悻悻地甩袖走了,总编旁边梗着脖子质问张马来,你小子吃戗药了,这是你的前程,你怎么胡说八道!张马来拼过来,我一辈子都留着这伤心事情,那是我定的规矩。总编戳着张马来鼻子,你他妈的混蛋,你当不上副总编比这个更伤心懂吗。这句话噎得张马来青紫了脸,总编走出来对四周人说,这小子以后不换个活样儿,从此往后就是个废人!
张马来开始上班了,上班前,他出乎意料地没有改变继续游泳的习惯,他还一直在努力学习自由泳,可游着游着就又变成了蛙泳,气得他提前半个小时穿衣服走人。一上班,总编就把他召唤到办公室。总编已经过了六十岁,省委宣传部没让他马上退。省日报是一个重要宣传阵地,总是需要冲锋陷阵,指挥员不好常换。张马来能当上要闻部主任跟总编有关系,这个职务就是提拔的位置,头版的主任就是省日报的眼睛,眼睛睁不开报社就死了。再有要闻部主任经常跟省委领导打交道,见省委张书记的机会比总编都多。很多时候都是张书记跟他个别交代,这个稿子应该怎么弄。因为全省几十张报纸都盯着他,他的稿子就是统一稿,风向标,转载时甚至每个字都不能动。有人说张马来号省委张书记的脉很准,准到了张书记都夸他,说张马来是他脑袋里的一条乖乖虫。
总编从来不嫉妒张马来,他知道张马来是他棋盘上的一枚当头炮,打准了总能保住自己老帅的位置。总编对张马来说,谁把你从助理记者提拔为记者,又从记者任命为要闻部副主任,只有三年就当了主任?张马来说,你找我有重要的事?总编叹口气,这个世界真是变得越发实际了,没有半点的良心所在。张马来说,是让我去外地吧。总编惊讶地看着张马来,问谁告诉你小子的?张马来说,我去,我很想离开这座城市。总编望了望张马来,语调很是神秘,一本正经地说,交给你一个极为重要的采访任务。总编故意停顿一下,然后把一叠子材料推给了张马来,你去西藏采访咱们报社的苏亚书,省委宣传部领导准备树立的新典型。张马来的脸皮在抖动,心被什么电击了一下,他入神地翻阅着苏亚书的材料。苏亚书曾是他要闻部的部下,后来主动去了群工部当了首席记者。她从采访西藏古镇江孜藏族同胞的贫困生活开始,到誓愿用自己一辈子来帮助他们脱贫,她一做就是九年,每年去一个月。在这条艰辛孤寂的路上,她从27岁走到36岁,走过了生命中最黄金的岁月,走过了一个女人最灿烂美丽的季节。张马来问总编,我什么时候动身?总编说,明天就走,五天回来,你也知道,你的日程不光是我安排的。张马来站起来走到门口转身问,苏亚书在那吗?总编哼了哼,她不在让你小子干什么去!
张马来回到要闻部,开了一个碰头会,说了一下明天去西藏的事。散会后,副主任郭庆关心地问,是不是再派一个记者跟着你呀,那个地方高原反应很厉害的。张马来摇头,郭庆凑过来说,苏亚书知道你妻子去世的消息吗?张马来不说话,还是摇头。郭庆是希望张马来早点荣升副总编,这样他就能占住这个全省新闻界的要塞。郭庆的原则是伺候好脾气倔强的张马来,起码能让张马来认可。张马来不反对郭庆接任他,但却不喜欢他的见风使舵左右逢源。他对郭庆说过,在要闻部当主任后腰一定得挺着,一卑躬屈膝就当不成了。有时候连总编的话也未必听,宣传部长的能听未必做,但省委张书记的一定照办。郭庆对张马来这种总想做教父的做法很反感,但他总能诚恳地点头称是。张马来看出他的不满,但就是不揭穿他。两个人中午到食堂吃饭,郭庆小声地说,苏亚书一直惦记着你,这么多年感情没有变化。张马来率直地问,你这时候说这话什么意思?郭庆不尴尬,很亲切地说,当初不是苏亚书拒绝了你,是她的家。为你,她可是这么多年都没结婚,现在怎么着也给人家一个机会吧。张马来从窗口端着饭盒离开郭庆,朝远处一个清静的饭桌走去,回头跟郭庆说,你别跟着我,我脑子乱。郭庆还是跟过来,再要说什么,张马来马上堵住他的嘴,说,如果我当上了副总编,我推荐你接我。这人啊,不是总会抓到机遇的,有大量的人就是默默地活着,然后默默地死亡。郭庆连忙表态,我一定抓住这个机遇,也祝你采访苏亚书成功。郭庆突然笑着说,你这人有个缺点很严重,就是总把别人看得很坏,而把自己看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