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凉山文学》2015年第02期
栏目:小说
临近年关那几天,水浩忙得昏天黑地,想回家的念头就一天比一天酽稠。和往年不同,还没过小年,大哥就捎来一条消息:老舅要赶过来,和他们吃年夜饭!
水浩闹不明白,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从哪里冒出这么多的车,这么多的人,很快就把冰冷而坚硬的街道憋成了肠埂阻,连呼呼吼着的小北风也跟着干着急。当然,年的味道,也让这些突然涌出来的人渲染得一天比一天浓。水浩在县政府办从事后勤工作,年关一到,各种慰问啦走访啦一拨赛一拨。领导得在记者的指挥下,拉着老人或孩子的手,然后,笑眯眯地对着镜头说一些暖和的话。按照往年的惯例,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领导还要到其它地方走动走动,把该表达的心意表达到。所有这一切,基础工作都得靠水浩具体来落实。事情得办好,还不能出半点差错,水浩脑子里的弦拉得紧紧的,丝毫不敢有半点马虎。
家里有风烛残年的老娘,有从小拉扯他长大的哥哥姐姐。家里的亲人,这个时候都望眼欲穿,眼巴巴地盼着他早点回去。水浩眼睛一闭上,脑子里总是回放着老家的情景。当然,这些事对于水浩来说,在梦中想一想,打打精神牙祭是可以的。端了公家碗,就得服公家管。在这关键时刻,人人都忙得像风车一样,要想跟领导请假溜号,就等于陪了笑脸专找领导骂。水浩成天跟人有仇似的绷着张阴郁的脸,让人一看就知道,严肃认真原来就他娘的这么个屌样。
其实,回家过年,水浩心里多少有几分怵。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水浩家也是这样。母亲年轻守寡,咬着牙把他们兄妹四个养大,性格变得无比的要强和孤僻。儿女们成了家,鸟儿一样离开了老屋,母亲却坚持单独立灶,在老屋里一个人过清静日子,更别提到城里和水浩享福的话。老屋冷冷清清,让时间漂洗得残破不堪。子女轮番轰炸,老娘勉强答应,在老大老二两个儿子家吃转饭,一家吃一年。不过,老屋里的锅和灶老娘说啥也不让动,说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老娘的态度坚决得跟当年和阶级敌人划清界线没啥两样,嘀嘀咕咕的声音就像村头废弃了的水碾般,吱吱呀呀无休无止地吟唱着。老娘昏花的眼睛里看不得半点龌龊事,总是以她年轻时的能干为标尺,考量着她的儿子和儿媳。每次水浩回去,老娘就会搬出这些重大的课题,不是指责大哥二哥没骨气,就是数落两个媳妇不长本事,更多的是埋怨自己命不好。老娘那沙哑苍凉的声音,就像一把废弃了几个世纪锈迹斑斑的锯子,把一个好端端的年割得支离破碎。
这个时候,水浩夹在老娘和哥嫂中间,除了陪着笑脸搜肠刮肚说好话外,心里却让无奈和尴尬硌得刺辣辣地疼。当然,水浩也没办法。老娘这么大把年纪,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话说到什么份上自己都拿捏不住,怎么能和她计较?
这下好了,到时候老舅一来,这顿团圆饭就会不象往年那样纠结。
老舅比母亲小一岁。老舅身材高大,眼不花,耳不聋,除了头上几根白发可以见证岁月的沧桑外,让人猜不出他的真实年龄。老舅有着铁打一般的身板,一大把年纪了,照样耕地耙田插秧打谷,和年轻后生没啥两样。老舅在田里地里忙活的时候,和他同龄的人往往佝偻着身子,杵着拐杖,瞪着昏花的老眼,看着他的背影嘀嘀咕咕直骂娘。因为,老家伙们都知道,照这样下去,自己就算老不死,迟早也会被这个老杂种羞死。
除夕的头天晚上,水浩就接到了老娘打来的电话。老娘近年来老是觉得别人的耳朵不中用,说话的嗓门就越来越大。老娘说:“明天你要早点哟!”水浩说:“娘,你放心,我一早就出来。”水浩话还没说完,老娘就把电话挂了。老娘没手机,偶尔打次把电话也得向孙子孙女求助。当然,在最关键的时候,老娘才会放下架子去做这样的事情。老娘知道电话费贵,让孩子拨通了,也是没头没脑只说关键的那句话,绝不啰嗦。
除夕这天,水浩还没出门,又接到了老娘的电话:“出来没?”
顿了一下,老娘又说:“你老舅是坐不住的哟!”
一个电话让水浩心里酸酸的。为打这个电话,老娘肯定一大早,又絮絮叨叨把家里大人孩子都吆喝了起来。和往天相比,老娘破天荒多说了一句话,让水浩一下明白:自己和老舅在风烛残年的老娘心目中,原来占据着同样重要的位置。
回到家,老娘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就像一只冬眠的老蚕。老娘缩着脖子,抱着手,蜷成一团,如同怀抱一团温暖。冬天冷嗖嗖的风显得无比的调皮,轻手轻脚撩着老娘从帽子下面钻出的几绺白发。石墩又硬又凉,冰床一样,老娘坐在上面纹丝不动。老娘哪双失去光泽的眼睛,幽幽的,目光像她年轻时辛勤劳作常年裂开口子的手一样,温情脉脉地在山丫口摸来摸去。
水浩看着坐在石墩上的老娘,说:
“娘,你是干啥哩?”
“等你呀!早就该到了的,不晓得磨蹭个啥?”
“娘,这怎么能怨我呢?当年你老生我的时候,要是给我生对翅膀,我肯定早到了!”
“老娘没那能耐。半天还不到,叫人担心哩……”
老娘习惯性地埋怨着,枯瘦的脸上绽出几分慈祥,目光把水浩送进屋去,却没有半点想挪动的迹象。
老娘牙不好,喜欢吃城里又松又软的蛋糕。水浩每次回来,都得给老娘带些回来。水浩弄了一块,递给老娘,说:“娘,进屋吃,外面冷哩!”
老娘接过蛋糕,目光却舍不得从山丫口上撤下来:“你进去嘛,我等一会儿。”
“等哪个?”
“你老舅呀,说好一早就出门的,这个时候还没到。嘿,大男人家的,半天摸不出门,跟那些缠小脚的娘娘差不多……”
老娘响亮地擤着鼻子,毫不犹豫将一把鼻涕恶狠狠地甩在石墩旁边。
“老舅来了他会进屋的,我们先回去嘛!”
“鬼晓得你老舅哪个时候摸得到这里哟!他那个鬼德性,你们又不是不晓得,一年365天都在忙。掐好时间出趟门,闪电一样,呼地一声就不见人影了,哪里舍得多坐一会儿嘛……”
说起老舅,老娘就像山丫口的风一样,呜呜低鸣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