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贾捅的这个娄子很不是时候。
黄书记退休，新书记于小叶上任，按不成文的惯例，要召开一个中层干部大会，会上，老书记发表个退幕演说，新书记来个施政致词。这样的会议下边都很重视，都竖着耳朵想听听老书记怎么谢幕，新书记有何政见。
老贾筹备这样一个简单的会议简直易如反掌，会议通知、签到都由组织部接了，大会主持词也由市委办写好了，大活办的工作就是布置好会场，安排好主席台。开会前一天，老贾到会场看了一圈，每个环节都检查了一遍，他还对着每一个麦克风试了试声音，又嘱咐工作人员对在会议第一排就座的离退休老领导要准备茶水，不能放一瓶矿泉水了事，因为老领导一般不喝凉东西。感到确实没有任何问题了，才离开会场。
周二开会的时候，问题出现在他检查过的麦克风上。
主席台上坐的人不多，有省委组织部的部长，黄书记、新来的于书记，还有政府、人大、政协的三个一把手，正好六个人。会议由市长刘闯主持。会议先是由省委组织部部长宣布省委决定，并作简要说明，然后是黄书记讲话，再是新书记讲话。
在组织部长讲话之后，市长刘闯宣布：下面，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老书记黄忠同志讲话。一阵掌声过后，黄书记微微欠了欠身，很习惯地往前移了移麦克风，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一个下意识动作，这么一移麦克，不仅比对着麦克清一下嗓子要文雅得多，而且能达到集中与会人员注意力的效果，因为麦克风的移动会发出一种很特殊的音响，在会场里会起到警示作用。
但这次麦克风的移动没有任何声音，别人没有注意，黄书记自己却感觉到了，他愣了一下，知道是麦克风出了问题。黄书记不愧久经会场，他没有对着麦克就来一句同志们，因为那样做如果声音扩不出去的话会很尴尬，他不动声色地伸出弯曲的右手食指，在麦克风上轻轻扣了两下，果然，麦克毫无反应。
坐在会场第二排的老贾头上的汗当时就下来了，这怎么可能呢？昨天他是挨个试的音，怎么偏偏就黄书记的麦克风不响了呢？
会场上出现了嗡嗡的议论声。坐在黄书记身边的于书记急忙把自己面前的麦克移了过去，黄书记才得以开始讲话。黄书记很幽默，他在讲话前先调侃了几句，说这麦克风真是势利，看我退了无职无权了，它就不响了，但我相信在座的大家不会这样，因为大家不是麦克风，麦克风是机器，没有感情；大家都是人，人是有感情的。他的话把大家说笑了，打破了刚才的尴尬。但老贾没有笑，他感到自己的脸火辣辣的。
散会后，老贾一脸怒气找到负责音响的桑师傅。桑师傅是剧院下岗的音响师，通过关系进到会议中心来，人很老实，业务也不错，就是喜欢喝几杯小烧。不喝酒时，工作细致严谨，喝了几杯小烧后，容易颠三倒四。有一次大会，他喝了点酒，错把国歌放成了国际歌，好在大多数人并没有在意，但老贾听出来了，他对桑师傅说，再出一次这样的差错，你就哪来哪去吧。这次，老贾认为桑师傅肯定喝酒了，这不是给他上眼药吗？什么时候呀，偏偏把黄书记的麦克风弄哑了，这在过去就是政治事件了。桑师傅也吓坏了，喝的几口小烧都吓成了一泡冷尿，差点尿了裤裆。老贾说，你被开除了，下午就别来上班了。桑师傅脸色煞白，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自己该死，可是你得让我死个明白，明明调试好的麦克风怎么会不响呢？我要走也得查清楚怎么个故障再走。老贾道，你最好查清楚，我也好给黄书记一个交代。
桑师傅去捋着电线查事故原因，老贾则瘫坐在椅子上发呆。小吴过来想安慰他，看他上火的样子，又不知说什么好，便拿一条湿巾递过来。会议室有空调，室外春寒料峭，室内暖意融融，老贾的头上满是汗水。他接过湿巾，还没有擦汗，桑师傅在台上大声喊道：贾主席，这麦克是刘市长弄掉的，我冤枉啊。说完，四十几岁的汉子竟蹲在台上抽泣起来。
原来，主席台的几个麦克的连线插头都在刘市长的脚下，刘市长是学体育的，喜欢运动，坐着时有个摇动双腿的习惯。今天，他不仅摇了腿，两只脚也不安分，不知怎么，他的皮鞋就碰到了电线插头，单单把黄书记面前麦克风的插头踢落了。
小吴看老桑哭得伤心，就对老贾说，这事不能全怪桑师傅，就别开除他了。
老贾目光暗淡，嘴里喃喃地说：不开除他，我怎么向黄书记交代？
桑师傅被开除了，临走时，老贾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他写了一张条子，说你去找这个人吧，他能给你安排个活干，挣得不会比这里少。
桑师傅接了条子，条子是写给天外天娱乐城彭大山经理的。天外天是临海市最有名的娱乐城，经理是市政协的常委，也是老贾的朋友，桑师傅的音响技术在那里会用得上。
开除桑师傅的事情，在机关里传开了，人们有些议论，有人说老贾有点过，不就是麦克风出了点故障吗？还用处理得这么狠？小吴把这些议论告诉老贾，老贾心想，自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大家的议论黄书记不能不知道，一旦黄书记知道了，依黄书记的性格，肯定会给他打电话，到时候他再好好向黄书记解释道歉。他本来想早些去给黄书记赔不是，但他担心黄书记正在气头上，弄不好会碰一鼻子灰，所以想来个欲擒故纵，等黄书记找上来。
可是，老贾错估了黄书记，黄书记自从离开市委大楼，天天在家练陈氏太极拳，不但不给别人打电话，而且别人打去的电话也很少接，只是由老伴应付几句，他则在书房里练推手。老贾试着打了一个电话，黄书记老伴的应付不咸不淡，说小贾啊挺好的吧有时间来家坐坐吧，找老黄吧他正练拳呢，吩咐不让别人打扰，好吧谢了再见。说完就挂了。老贾手拿着电话，半天没放下来，电话里“嘟嘟”的忙音似乎格外刺耳。
这歉，我必须当面道。
老贾心里暗暗地想。这个疙瘩不解开，我老贾真比窦娥还冤。
清明刚过，新上市的龙井茶价格不菲，老贾特意去天堂茶庄买了两斤明前龙井，去黄书记家负荆请罪。黄书记喜欢龙井，尤其喜欢明前小嫩芽炒出的龙井，这在地处北方的临海市也是一种难得的品位。因为老贾对茶叶有些研究，所以，自他到大活办工作开始，黄书记冬季喝的乌龙，夏季喝的龙井都是他负责供应。
小吴知道老贾要去黄书记家，在办公室门口悄悄地提醒他：黄书记知道你把老桑给开除了，都没有给你打个电话，你要是上门去讨没趣，可要想好了怎么下台阶呀。
老贾说，我是黄书记提的人，他怎么挑我我认了。
小吴看看手表说，你在晚饭前去，晚上有个朋友要请你帮个小忙，我们在天外天等你一起吃饭。
老贾说，谁呀，干吗还要吃饭？我是饭前到黄书记家，黄书记留我吃饭怎么办？
小吴说，不要紧，我们等你好了，彭总已经订好了房间，在518。
老贾知道天外天的518是个贵宾间，那是彭大山专门接待贵客用的，进楼是走员工通道，有专用的电梯，与别的宾客不交叉，这样的设计还是他给彭大山策划的。彭大山是政协常委，和老贾是好朋友，但老贾却很少到天外天去消费，自己毕竟是政协副主席的身份，到这样的娱乐场所来吃吃喝喝思想上多少有些顾虑。天外天在装修时，彭大山来找他，说你贾主席天天给领导打场子，你说怎么才能让领导经常光顾天外天？他想了想，对彭大山交代了四个字：独辟蹊径。彭大山没有多少文化，对这四个字丈二和尚摸不着个头脑，说贾主席你就明说吧，你怎么说我怎么干。老贾说其实很简单，你在装修时把领导和大众分开来，领导要单独的房间，单独的通道单独的门，至于档次，你自己根据财力定。彭大山一双金鱼眼转了转，一拍大腿：高招！
下班前，老贾提着茶叶去了黄书记家。他没有带司机，是自己开车。在去领导家中拜访这个问题上，老贾从来不带司机，哪怕是给领导送节日福利这样的事，他也是自己开车，往往为了搬些啤酒、海鲜之类的东西，累得他满脸流汗。为此，很多市级领导的夫人对他印象都不错，她们想：人家老贾也是市级干部，又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么不辞辛苦搞服务确实让人过意不去。
黄书记的家是个独楼，有高高的爬满了绿藤的青砖围墙，围墙内种满了花花草草。老贾是这个小楼的常客，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开门的小保姆见到他，一张杏花般的笑脸很让他心热。
黄书记好吗？老贾小声问保姆，保姆点点头，抿嘴笑了笑。领导家的保姆有个特点，都是很少说话。老贾也点了点头，不用小保姆引导，径直进了一层的客厅。
黄书记的老伴站在客厅里，不冷不热地道：来了，老贾。
老贾把茶叶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说，早就该来看看黄书记，这两天忙，这不，明前龙井上市了，我弄了点给黄书记喝。老贾见黄书记没有下楼，就抬头望着楼梯问：黄书记还在练拳？
黄书记的老伴依旧不冷不热地说：你看真不巧，老黄被几个老同事叫去吃饭了，没在家。
老贾一下子愣住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多亏小保姆端来一杯茶，尴尬的局面才被打破。他说，我也没有什么事，就是看看老书记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老书记不在家，我先回去了，哪天再来。
黄书记的老伴也没有多让，对小保姆道：去送送贾主席。
小保姆杏花般的微笑被一层迷雾所罩住，她疑惑地看看老贾的脸色，老贾也不能再逗留了，转身来到了院子里，小保姆抢过去开了院门，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低着头把老贾送出门。
老贾上了车，一时不知道这车该往哪里开，好一会儿，身上的电话响了，是小吴打过来的，这才想起天外天有人在等。
来到天外天的518房间，房间里只有小吴和彭大山两个人，几个凉菜已经上了桌。彭大山粗声大嗓地说：贾主席，今晚我和小吴请你，我们喝个痛快。
不是有人找我办事吗？怎么就你俩？老贾看着小吴问。
我早就料到黄书记不会留你吃饭，你回家嫂子又不会做饭，所以我和彭总才有了一次请你的机会。小吴诡秘地眨眨眼，说，一个善意的谎言，贾主席不会怪罪吧？说完，她把老贾请到主位上坐下来。小吴知道老贾的家庭生活不是很和谐，他在市立医院当副院长的夫人是个典型的女强人，对老贾的生活不怎么放在心上，这是大活办公开的秘密。大活办是个女人扎堆的单位，女人在一起经常会议论领导的服饰。久而久之，大伙发现，贾主任经常穿没有熨过的衬衣上班，西裤也是很少有裤线，西服袖口的装饰纽扣总有几颗摇摇欲坠。都说男人的衣着女人的脸，从老贾这生活细节上，大活办的女人们得出了老贾夫人对老贾疏于关照的结论。
三个人的晚餐很有些单调，彭大山虽然个子大，但酒量并不大，也就两瓶啤酒的水平。小吴平时应酬也就是点到为止，一杯红酒能喝到散席。老贾心境不佳，主动点了瓶五粮液，他反客为主，给每个人倒了一大杯，一瓶白酒正好倒满三杯。
完了，我惹火烧身了。彭大山吐了吐舌头。
小吴刚要说什么，老贾伸出一根指头，弹了弹桌子说，是你俩要请我的，你俩能看我一个人喝闷酒？好吧，你们说话吧，我老贾今天要喝透。
彭大山看看小吴，小吴看看桌前满满的一杯白酒，咬了咬下唇，很有些大义凛然地端起了酒杯：贾主席，我们知道您最近有点烦恼，其实，有的事还是别往心里去，因为那不是您的错，如果说我们市委市政府机关里还有敬业者的话，这个人就是您。您做得已经够好了，我和彭总永远服您。说完，小吴喝了一大口，很夸张地咽了下去。
彭大山的两只金鱼眼立时瞪圆了，小吴的话让他不好再推脱，他端起杯，有些结巴地道：你贾主席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我……我彭大山还不清楚？别的不说，其他领导三天两头来我这里，可你……你贾主席来过吗？一个犯了错误被开除的人，你还不忘给他一条生路，你知道你介绍来的那个桑师傅在这里挣多少吗？一个月四千！比你俩挣得多，你开除了他，他现在把你当菩萨供。就为你这为人，我喝一大口。他不敢说干杯，他知道要是干了这杯酒，肯定会现场直播。518房间的地毯是真丝的，要是真吐在地毯上，损失可就大了。
见两个人都在擎着喝了一口的酒杯，老贾把杯端起来，他眼角湿润，目光迷离，但手中的酒杯却非常稳。在两个人热切的目光里，他猛地一扬脖，一杯白酒咕咚咚一饮而尽。
彭大山心想，完了，今晚非多不可。
在打开第二瓶五粮液之前，老贾把车钥匙交给了小吴，他说，要是我喝多了，你就把它藏起来，别让我碰车。彭大山说喝多了千万别动车，隔壁就是客房，可以醒酒后再回去。
老贾的情绪上来了，他又斟满了一杯白酒，然后对两个人说，你们少喝，就尽我一个人糟蹋吧。我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投入地醉一次忘了自己，看看是个什么滋味。
彭大山被老贾的话感染了，他对小吴说，咱俩今天干什么来了？不是陪领导释放郁闷吗？领导喝多少咱就喝多少，这叫舍命陪君子。说完，他端起了酒杯。
豁出去了！小吴端起杯，和彭大山很响亮地碰了一下：干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