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16年第06期
栏目:古镇物语
推开姥姥家的后门,青灰色的城墙,扑面而来,视野被完全遮挡,我渺小无比。掠过层层叠叠的条石和青砖,仰头向上瞭望,天被挤得很窄。头向东甩过去,眼光顺着城墙奔跑,被凸显的延辉门(南城门)和浑圆的瓮城截住,那种苍凉的坚强,便停留在眼中。
城门楼上没有门窗,只剩下斑驳的红门框,南北风畅行无阻,呼啸着冬天的声音。人字形屋脊上,枯黄的茅草,一簇接一簇地扎在瓦缝间,在风中左右摇摆。
这是四十多年前的宁远古城,那时,兴城还是座小城,城里人仅局限城墙以内,方圆不到两公里。城门之外,称为四关,房屋稀稀落落,居住着非农、菜农和庄稼人。尽管姥姥家紧贴城墙,一墙之隔,却把我们隔成乡下。那时称进城,是实实在在地走进城门以里。
那时,我刚刚脱离童年,成长为初生牛犊的少年,常和歧视我们的城里孩子发生冲突。他们手持红缨枪,在城门洞子里站岗,阻止我们进城,好像我们的脚会把城里踩脏。于是,我们这群乡下孩子扮演起了小八路,以攀爬十米高的城墙为乐,偷袭到城里孩子的背后,里外夹击,一举拿下城门。
许多年后,我已成年,望着高耸的城墙,盯着细小的墙缝,头发忽然直立,后惊无比,一旦掉下,肯定命丧黄泉。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居然无所畏惧。有一天,我终于想明白了,少年手脚未成,很容易插进墙缝里,更何况城墙还有枪林弹雨留下的孔洞。
姥爷看到我冒险,吓傻了,想喊我下来,却被姥姥堵住了嘴,怕吓到我,出了意外。在此之前,我曾多次爬过城墙,都在两米高时,半途而废,姥姥看到过,未置可否。那一次和伙伴们在一起,心高气盛,我一鼓作气,成功登顶。然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傲视城里城外,以王者的风范,指点着城里的鼓楼、牌楼、文庙,还有一幢将军府,然后,从马道上冲杀下去……
我红着脸,拎着缴获的红缨枪,跑回家中,姥爷举着巴掌,以示警戒。姥姥却袒护我,称赞我不愧流有显祖宣皇帝的骨血,是男儿,就该这么干,攻下宁远城。
我不知道显祖宣皇帝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只知道,姥姥生着大脚片子,喊着大嗓门,经常把姥爷训得一无是处。有老姐妹不经意间叫她声格格,她脆快地答应,像得了奖赏。
等我弄懂谁是显祖宣皇帝,什么叫格格时,姥姥已过世多年,许多疑问也随之埋葬,我只知道,姥姥的死,与格格有关。我曾经追寻至姥姥的出生地,城北八里之外的元台子乡,探寻金氏家族的过去,却没有几人说得出所以然来。也难怪,从割辫子到扫“四旧”,金家一代一代人不是忙于掩饰身份,就是和祖宗决裂,族谱早就失传了。
直至不惑之年,一次偶遇,才使我明白了我四分之一血统里的秘密。在舅舅的引领下,我拜见了一位称作舅姥爷的老先生,老先生叫金仕膺,少小离家,供职于沪,专研文史,耄耋之年,方回老家,成为舅舅家的座上宾,他是姥姥那支金姓中最有出息的人了。我算得上是有幸之人,老人家唯一一次寻根之旅,与我不期而遇。
舅姥爷是姥姥的堂弟,他亲眼目睹了姥姥与姥爷的婚姻,他说,那是一场悲壮的逃婚,爱新觉罗(改汉姓为金)家族与吴姓人家世代为仇,吴三桂反叛后,皇家斩尽吴家成年子嗣,不再允许与吴姓人家通婚。至于姥爷是否与吴三桂有血缘关系,已无从考证,但姥爷姓吴,却是不争的事实,且明清两朝未曾离开宁远城,和生在中后所(绥中)、长在宁远城的吴三桂,撇不开干系。
托辛亥革命的福,姥姥抗争的结果是有了母亲,也让我有了所谓的“皇家血统”。
至于皇家血统的来龙去脉,是舅姥爷娓娓道来的。我坐在舅舅家的热炕头上,听懂了姥姥家族的来龙去脉。舅姥爷说,若不是顺治帝追封他的曾祖父塔克世为宣皇帝,皇家或许与姥姥无缘,姥姥的先祖并非太祖努尔哈赤的子嗣,而是太祖一奶同胞的弟弟,舒尔哈齐。
兄弟俩一块儿十三副铠甲起兵,一块儿统一了女真各部,一块儿西联蒙古、东讨朝鲜,战功不分伯仲。只是对待汉人的态度上,同生共死的兄弟产生了分歧,舒尔哈齐与辽东总兵李成梁结为儿女亲家,不肯相互厮杀,也有依赖汉人,自立为汗,与哥哥分庭抗礼的企图。努尔哈赤对此痛心疾首,好不容易才统一的女真各部,岂容再次分裂,更何况李成梁是他们杀父杀祖的幕后黑手,当初以七大恨誓师反明,岂不是儿戏?既然反了,就要抗争到底,哪怕以卵击石,在所不惜。
哥哥要对弟弟痛下杀手,巩固得之不易的统一。镇压弟弟,就意味着与大明全面开战,那时,努尔哈赤没有意识到,庞大的朱氏王朝已经败絮其内,不可思议地会被一枚卵砸得七零八落。那是万历三十七年(1608年),常年不上朝的皇帝,根本没把族内的火并当回事儿,更没有想到,零散、稀落,只会拿鱼叉和弓箭的女真部落,从此攥成了一个铁拳头,击垮了一个庞大的王朝。
努尔哈赤开始了断臂行动,捕杀了舒尔哈齐最为倚重的长子阿尔通阿,三子扎萨克图,并将舒尔哈齐幽禁在黑暗的小屋,只留两个孔洞,一个送饭,一个接出屎尿。
就在两个哥哥血溅弓弦的那一刻,舒尔哈齐的十一福晋,生下了姥姥的祖先——瑙岱,乳名爱新觉罗·四十五(女真人的习俗,孩子出生时,父亲的年龄即为孩子的乳名)。瑙岱先天不幸,出生时父亲狗一样活着,母亲已被废为庶人,无权抚养子嗣,被老罕王努尔哈赤的侧福晋领养。
瑙岱与宁远城的爱与恨,皆缘于十八岁那年正月(1626年),那场影响深远的战事。那时,瑙岱已经成长为老罕王努尔哈赤的贴身待卫,被称为“王的骑士”。老罕王亲率十万大军,发誓拔掉宁远城这个楔子,让榆关之外无汉人。
守卫宁远城的,是名叫袁崇焕的南蛮子,带着两万来人,倚仗坚固的城墙,胜过千箭万矢的红夷大炮,还有土生土长的祖家军,硬是顶住了战无不胜的八旗军。关于于那场战事,各种史籍记录得很详尽了,我不再重复。舅姥爷传达史籍里没有的内容,仍然是瑙岱的故事。
那时,老罕王正恼怒于久攻不克,亲自披挂上阵,众人护卫而上,聚成人群。或许,瑙岱的萨满附体是与生俱来,否则怎会第一声啼哭就要掉了两个哥哥的性命。那一刻,他突然看到火光一闪,天神提醒他老罕王命悬一线,他便猛然驱马,护卫在努尔哈赤的身前。
老罕王刚要怒斥侄儿挡了冲锋的路径,炮声骤然响起。瑙岱的一条胳膊被削断了,双目被崩瞎了,战马颓然倒地,顷刻而亡。本来,红夷大炮对准的是老罕王,正是因为瑙岱的舍身相挡,才使老罕王躲过生死一劫。尽管如此,老罕王依然人仰马翻,受伤不轻,被大家簇拥而退。
攻打宁远城无果而终,这是老罕王无法忍受的,自二十五岁用兵以来,头一次蒙羞,他岂能善罢甘休,即使宁远城不破,也让它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无用之城。蒙古战将武纳格临时受命,杀向大明王朝辽东的后勤供给之地——觉华岛,寸草不留。
失去双目的瑙岱,获得了另一种灵光,萨满之神耀满他的身心,他突然浑身乱颤,牙齿咬得直发响,大声劝阻老罕王,不要妄加杀戮,天神会抽走罕王的阳寿。老罕王根本不向天神乞寿,依然下令,屠岛!
于是,武纳格的蒙古铁骑踏着海冰而去,所到之处,风卷残云,岛上七千军七千民,无一幸免,大火燃烧七天七夜,王朝积累数十年的战略物资,付之一炬。高奏凯歌的袁崇焕,实际上和他的王朝一样,共同维护着一场虚假的胜利,满足着一个王朝的虚荣心。老罕王的那把火,已经烧透了王朝的根基,后来的袁督师,每一次向朝廷催钱要粮,都是在抽走王朝最后的精气神,否则他的士兵怎会在饥寒交迫中一次又一次地哗变?
最初的时候,老罕王视瑙岱的劝阻为诅咒,打了四十几年的仗,早已遍体鳞伤,并没有在乎南蛮子的那一炮,依然率着八旗军讨伐叛逆的蒙古部落。他骂着瑙岱,像你的阿麦(父亲),骨子里偏向汉人。后来,老罕王的伤久治不愈,泡了狗儿汤(温泉)也不见好转,才相信了瞎子骑士的话,封瑙岱为随军大萨满,于当年秋天含笑而去。
他用自己的生命,做成一把钥匙,为子孙开启了另一个王朝的大门——大清。
随军大萨满瑙岱,第二年春天,又一次来到宁远城。他在城外敲手鼓扭腰铃,向天神问卜吉凶,而内心深处,谋略早已成竹在胸了。可惜的是,对手袁崇焕是个战略家,恢复了被大明放弃的锦州城,筑牢了去年受损的宁远城,锦宁两城之间互为犄角。老罕王的继承者皇太极采纳了瑙岱的建议,围城打援,困死锦州,以逸待劳,歼灭宁远增援之敌。可袁崇焕只派出猛将满桂游走于两城之间,待机而战,主力依然守在宁远城,不管锦州打得多么惨,不为所动。
八旗的铁骑,优势在于旷野,既然诱敌不出,只能分兵强攻。皇太极最终没能克制住急于求胜的心态,和父亲一样被袁崇焕激怒,扛着替父报仇的大旗强攻宁远城。双方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炮战,八旗的土炮终究没敌住红夷大炮,皇长子召力免贝勒、皇四子浪荡宁谷贝勒在激战中,双双中炮阵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