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不久,天就慢慢暗下来。杨先生很客气,让我先去盥洗间洗脸刷牙,准备休息。我走出包厢的时间,他站起来送我。不管在哪里,每次只要我一站起,他总会也站起来。这种礼貌就算是假装,也让我的虚荣心得到高度的满足,中国男人从来不懂如何讨女人欢心。而且我相信,杨先生这样待我,一定是真诚的,绝不是装出来讨好我,他根本用不着讨好我。
我洗漱完毕,回到包厢,轮杨先生出去。我赶紧尽陪同人员的职责,替他扯平铺位上的床单,铺好被单,还仔细掀开被头一角,拍松枕头。他回来,一进门就看到我为他做的一切,对我连说三声谢谢,听得我耳热心跳。中国女人很少听见男人这样道谢,简简单单三个字,男人们就是不会讲。
包厢的门一关,里面只剩我们两个了,一男一女,与世隔绝。他告诉过我,他已经四十四岁,在我眼里,他还很年轻,又多一层成熟男人的魅力。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十个手指拧在一起,低着头,用眼角望着他皮鞋的轻微移动。我不敢想他现在会做什么,也想不出应付的办法。心里发慌,头脑发涨,又好像在等待,甚至渴望。如果他现在过来,坐在我身边,搂住我,甚至亲吻我,我都不知道会不会拒绝他?不会,我猜想我不会,我希望我不会。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犹豫了一阵,没有移动。我觉得自己心跳得更剧烈,他此刻一定跟我有相同感觉,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心里发慌么?他被我迷住了么?他也爱上我了么?像我爱他一样地爱我么?如果不是二十四年传统贞节道德训练,我大概早就扑到他身上去了。可我是中国女人,我做不出来。如果这种事情注定要发生的话,我顶多只会被动接受。
我悄悄扬起点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终于转过身,背对着我,手里拿着睡衣。他真讲究,睡觉还要换睡衣,火车上也不凑合,多让人崇敬。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国,普通人很少睡觉换睡衣,平时连外衣也要穿一星期才换洗一次。在我眼里,杨先生简直就像个公爵,一举一动都那么高贵。
这样吧,最后他说,我们和衣而卧。我来关灯,你就可以躺下。
说完,他在门口关了电灯,仍然背身站着,给我足够时间躺倒在铺位上,盖好被单。然后他才走回自己铺位躺下,非常轻,好像生怕惊动了我。
晚安,他在黑暗中说,声音有点急促,嗓子好像也哑了。
我没有回答,从小到大,我没有这种道晚安的习惯。而且我也不敢出声,我的嗓子抖得厉害,觉得自己一张口就会哭出声来。我静静地躺着,泪如断线,一颗一颗从眼角冒出来,顺面颊滚下,滴落枕边。我努力保持无声,一股一股地吞咽喉头的苦汁,忍住鼻翼煽动和鼻中的涕,不使发出声响。但我控制不住胸部的剧烈起伏,颠动被单,发出细索的声响。
车轮的节奏单调而均匀。我久久地躺着,一动不动,感激他对我的尊重,我想,他是在等待我暗示一种许可。我相信,此时只要我说一声:我睡不着,他马上就会坐到我的铺位上来,给我许多温存。可我是个保守的女人,不会主动向男人投怀送抱。我痛恨自己根深蒂固的传统道德观念,可我无法马上改掉。
我从小知道自己长得漂亮,除现任丈夫,高中和大学时期,都有很多男同学围着我打转。可惜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一种大男子主义的优越,从来不懂得当面称赞女人长得美。我虽嘴上不说,心里却对这样的男人深恶痛绝,包括自己的丈夫在内,都是一路货,他们不能满足我们女人感情上的需要。
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国,人性刚松开一点捆绑,大家有了一点自由呼吸的权力,我也随之产生一种获得自尊的需要。这种感觉,虽然成长得很缓慢,很朦胧,但确切地发生了。所以我变得格外敏感,特别在乎旁人对待我的态度,并以此来区分人的优劣,所以看不上周围所有的男人,好不容易选了个丈夫,后来也越来越不满意了。不过我只是自己心里这么感觉,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相比之下,眼前的杨先生完全不一样。他明明有机会,能够轻而易举地占有我。我已经暗示对他的好感,他那么聪明的人,不可能觉察不出。但他对我保持高度的尊重,不轻举妄动,怕伤害我的感情。这种绅士风度,自然更激发了我对他的崇拜。如果不是二十四年养成的守本份意识,我早就主动向他求爱了。后来许多年,我确实为失去那个机会,暗自后悔过多次。可当时,我真的就是想得要命,却移动不了手脚,甚至说出一句话来。
几个钟头过去,列车持续不断地摇晃,有节奏地作响。我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冰冷得像一段铁轨。我两个拳头紧握在胸前,睁大着眼睛,望着面前的黑暗,清泪横流,浸湿散乱的头发。
杨先生大概意识到绝望,又加劳累,便睡去了。这种事情没有在头几分钟的冲动中发生,就不再有发生的可能了。我躺着听他轻微而均匀的酣声,偶然咂嘴唇的响动,隐隐间甚至能够感到从他一侧飘来的男人体温,时时刻刻意识到一个丈夫以外的男人躺在身边。这种单相思的感觉,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想不到暗恋竟然如此甜蜜,或者如此痛苦,而且是我的初恋。
我真希望黑夜永远不要过去,火车永远不到站,我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感觉自己的爱和被爱,永生永世,直到死去,那么我会觉得此生再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