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头一次来苏市,结婚时曾经来过。但这次觉得苏市特别可爱,让我特别沉醉。小小的城市,又整齐又干净,沐浴在暖和的阳光里。园林一个接一个,个个都不一样,个个都精致动人。山石水塘,亭台楼阁,都是人造的,但不讨厌。一坐一立,一举一动,小巧琳珑,好像美妇人扭捏作态,讨人欢喜。
苏市人,不管男女,个个秀气,动作轻柔,你来我往,就像情人一般。苏市话更是甜甜蜜蜜,婉转动听,说出来句句都像是在谈情说爱。整个苏市,充满浪漫,撩拨人性的欲望,鼓荡情爱的冲动。
特别是杨先生,不管他跟导游热烈地说什么,不管他如何陶醉地观看那些园林建筑,好像总有一根神经,始终紧密地牵引在我身上。每到一地,他总要抢先下车,赶过来给我打开车门,扶我下车。每次上车之前,他又会抢前,替我开车门,扶我坐进去,再替我关好门。这事他做起来,自然优雅。而他每次这么做,都让我感觉到自己是个体面的女人,理应受到照顾,因此产生出一种女性优越感,心里特别舒服。
不管进了哪个园林,每次登假山,即使是很短几格,或者过小桥,只有几步远,杨先生也总要赶过来,小心地搀扶我一下,温存而体贴,真把我当做贵夫人,生怕我费力或者绊倒,或者哪里有点不舒服,极尽怜爱,使我感动得好像真要融化在他的手臂里。
总而言之,杨先生的一举一动,都让我觉得舒服,让我感到惊喜,对他增强爱慕。在我眼里,他是天下最英俊的男子,最温柔的情人,最有风度的绅士,最讲派头的贵族。
晚上,导游说,领我们到一家他选定的餐厅吃晚饭。杨先生马上问:这家餐厅是全市最好的么?
导游有点犹豫,很难说哪家餐厅是全市最好的,各有特色,这家的鱼烧得好。
杨先生说:我只去最好的地方吃饭,钱不要怕,我请客。
虽然我知道这次旅行的所有费用,包括吃饭,将来都由北都大学报销,可听杨先生这样口气,显然他是经常大手大脚请客,习惯了的。富有,豪爽,真正的男子汉,令人敬仰,我对杨先生的好感更上一层。
我想这家可以算是苏市最高级的了吧,导游回答,又补充,是专门招待外宾吃饭的地方。
司机搭腔:我想是,环境,服务,烹调,都是最高级的。
那么就随你们,杨先生点点头,又补充,请女士吃饭,绝不能含糊,必须是最好的地方才行。
我的心口猛然一跳,自己觉得脸热起来,感觉司机在转头看我,赶紧别过脸,张望窗外,假装没听见杨先生的话。原来杨先生是因为要请我吃饭,才特别用心找全苏市最高级的餐厅。即使他是专门讲给我听,蓄意讨好,我也仍然觉得受到奉承,心里舒服。天下女人都一样,就爱听别人讲好听的,哪怕是假话,也还是爱听。
这家餐厅确实蛮高级,按照八十年代初期标准,简直可以算豪华。而且是个小包间,那以前我从来没有在餐厅的包间里吃过饭。一张大圆桌,只坐我们四个人,服务员站在背后盯着看,实在并不怎么舒服。杨先生显然很习惯这样的场面,高声说笑,好像在自己家里。他批评墙上挂的画不够好,指责水泥地上不铺地毯,又嫌女服务员不穿高跟鞋,走路样子不好看。总之,他对什么都不十分满意。
导游和司机听了,陪着笑脸说,杨先生在美国住惯了,见过大世面,我们苏市怎么能跟美国比,现在已经好得多了。
这桌上餐具就摆得不对,既然要讲究,就得守规矩,怎么可以这么乱摆一气。杨先生一边说着,把桌上的刀叉移过来换过去,弄得人眼花缭乱,不知他在搞些什么。
我简直觉得有点恐惧了,想不来杨先生在美国过什么样的生活。那么高级的生活方式,我能适应得了么?这么一想,我感到又丧气,又伤心,觉得自己是个丑小鸭,一辈子在泥塘里打滚,现在居然看着天上飞翔的天鹅,还把自己跟天鹅想到一块去了。痴心妄想,我责骂自己,怎么居然会想到去美国过那样的高级生活,怎么去呢?我永远不可能进入杨先生的生活,真不知我突然发什么傻。杨先生什么都没有说过,我也什么都没有接受,可我却暗暗地感到伤心,好像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如哀如怨,如泣如诉。
杨先生转过脸,侧着身体,很仔细地替我摆弄面前的刀叉,一边说:将来你到美国来,要慢慢学会美国生活。上流社会对餐桌礼仪非常重视,一点不能含糊。
他声音很轻,好像想避开正在喝酒说笑的导游和司机,专门说给我一个人听。杨先生并没有说,他将来打算接我到美国去。可我从他的话里,听出这个意思,就想象万丈深渊沉溺之中,突然捞到一根稻草,又是感激又是忧伤,晕晕乎乎。
那家餐厅的饭果然不错,色香味都很好。杨先生一直殷勤地照顾我,不停替我盛菜,可我什么滋味都没有尝到,头脑里始终轻飘飘的,回荡着杨先生的那句话:将来你到美国来,将来你到美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