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1年第01期
栏目:实力
六月,苦夏,骄阳如火。我从艮山门车站坐去牛头山的慢车,到长山县城,五小时;再从县城转乘长途汽车,到石岗公社,两小时。好在我这天起得早,找到石岗中学时,也已经下午六点多钟了。我汗流浃背,喉咙口直冒烟。我不期待全校师生能夹道欢迎我,但求凉茶一碗,让我喝个痛快。却很意外,学校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简陋的房屋,倒是东一排西一排的,错落有致,其中有所高大雄伟的建筑物,一看便知是大会堂。那年头,全国人民的精力都倾注在这种地方了。有一群顽皮的阳光和麻雀,在操场上玩耍,起起落落,不肯回家。或许,这儿就是它们的家。我扔下铺盖,跑遍了整个教学楼、大会堂、食堂、老师宿舍,甚至连公共厕所都找了;全无滴水可解燃眉之急。无奈,我就在老师宿舍的走廊上,席地而坐,流汗。老师宿舍,那是一排平屋,坐南朝北,开门即招:夏天太阳冬天雨;如此深层次地知晓人间冷暖,大概更有教育意义吧。走廊上,有弄堂风,一时一时的,像一杯杯温好的老酒,灌得人晕晕乎乎的。赶了一天路,我越坐越困,几个哈欠,就去了梦乡。
我突然被惊醒,发现跟前多出一个人来;再看那人,顿时吃惊不小,疑是共产国际第四号人物在中国显灵。此人国字脸,留着斯大林式胡子,叼着斯大林式大烟斗,身材魁梧,着一身列宁装,表袋里插一支钢笔,一看就知是个人物。他正威严地盯着我看。我嗖地直起身来。“哪个部分的?怎么坐在我的门口?”我连忙掏出分配调令,“是来报到的。”他没有接单,只瞟了一眼,就叫我跟他走。已经有人在校园里走动了,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我。我们穿过教师宿舍与教学楼之间的大操场。空旷。两个人,两个影子,长长的,横在发白的水泥地上。麻雀们飞上大会堂的屋顶。那人嘴里突然迸出几枚珠子来,“当嗒啷当当啷当,当嗒啷当当啷当……”声音清脆,在腔在调,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我小心地问,“老师,您是……”“校革委会主任,葛国军。”那年头,天底下,革委会最大。“啊!葛主任好。”我跟他到教学楼。三楼。校长室。我又问,“学校怎么静悄悄的?”“停课了。”“停课闹革命?那我就……”葛主任将表格扔给我。填。葛主任的双脚搁到办公桌上,他斜躺在一把藤椅子里,重重地吸了一口烟,“既来之,则安之嘛。”拿腔拿调的。我没有吭声。葛主任继续道,“别说今天只是停课,就是明天学校分下去了,你也得跟下去,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暗自吃惊,“学校要分下去?”“有这个可能。”我郁闷地趴在葛主任的脚边,呼吸着他的脚臭,把该填的表填了。
我填完表格,葛主任还不让我走,他即兴演说了一通国际国内乃至本乡本校的政治形势任务,“要进一步贯彻落实上山下乡政策,加大贫下中农办学堂的力度,实现全国上下一片红;这是一项长期的政策,直到我们实现共产主义。”葛主任用大烟斗的细嘴,朝我的脸面频频点击,似在点化我,他说“停课不停学,要时刻不放松政治学习,时刻注意校内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他说话声音响亮,音质宽厚,富有磁性,比唱还好听,叫人如痴如醉。我敢说,葛主任说话,即是音乐。他不当歌唱家,那是屈才。葛主任从抽屉里摸出一串钥匙,手势优雅地扔给我。钥匙串敲打桌面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顿时惊醒,满脸愧色,想夸主任的声音好听,却不敢。葛主任最后提醒我道,“最重要的是,别站错了队!”我暧昧地笑笑。这串七七八八的钥匙,有宿舍的、办公室的、食堂的、校门的,等等;从此就是我的了。从校长室出来,我首先冲进食堂,在一只自来水龙头下,解决了体内的旱情。我的宿舍,在西头第一间,像蒸笼,我进门就踏死一只蟑螂;两只胜似闲庭信步的老鼠,见了我,不好意思,就闪;而蚊子们嗡嗡地笑,它们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拼命地向我围攻,要吸我的血。我将铺盖往床上一摔,震起阵阵灰尘。
鄙人的琐事就此一笔带过,这儿单说校革委会主任葛国军葛主任,岗头村人,原是岗头村小学的音乐老师,兼体育老师,唱歌很棒,手风琴也弹得漂亮,是村小的文艺骨干。也是机缘巧合,全县教育战线为普及忠字舞办班培训,要求全县各校派一到两名代表参加培训;葛国军,作为岗头村小学的代表,赴县城学习。谁想得到呢?熊腰虎背的他,乐感却特别强,舞姿也很美;总之,他跳的忠字舞和其他学员跳得不一样,看他跳忠字舞就想哭,令人感动得一塌糊涂。葛国军在县城就一举成名,他学成归来,不但是本校本公社的忠字舞指导员,而且是全县教育战线的忠字舞指导员,三天两头有人来请他。有些事情葛国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他跳着忠字舞,七跳八跳,就稀里糊涂地跳成了石岗中学革委会主任。
上面忽然来了一道指示,学校必须复课闹革命,全校师生便返校上课。这个课,自然就是阶级斗争课。学校一下子又热闹了,学生们天天排练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写大字报,炮打以老校长曾江源老师为首的毒草司令部;在七月流火下,将清理出来的黑五类,批斗到底,谁不老实就叫他灭亡!进行忆苦思甜教育等等;比正常上课还要繁忙,我好像还停留在学生时代,常常忘了自己已经是教师了,真不应该。教师们除了自身的革命外,还要指导学生们的革命活动。食堂重新开张了,我的早中晚三顿都有了着落,而且还有开水打,告别了那天天被熏得泪流满面的煤球炉,我感到无比的幸福。这是私生活。不提。但也有些烦恼,因为我初来乍到,犹如一张白纸,每一位资深的革命教师,都渴望在我这张白纸上,画上他们的政治符号。要知道,在教师堆里,派系也很严重,都说自己是革命的,而别人都有反革命的潜质,搞得我晕头转向。我毕业于师范中文系,分在语文教研组;组长赵东方老师,理所当然地把我当作了他的人。还有数学教研组组长王朝鸣老师,政治教研组组长李望北老师,等等,都隔三差五地往我宿舍里跑,找我谈心,都说要发展我,搞得我吃过晚饭,就锁门,在外面溜达到深夜才敢回家。结果,他们给我扣了顶颓废派的帽子,吓得我再也不敢往外溜了。万般无奈,我就跟葛主任学唱革命歌曲,“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听到我嘹亮的歌声,他们也就没辙了。
那天上午,我跟葛主任学唱《爹亲娘亲没有毛主席亲》。葛主任用心教,我用心学。或许是我们太用心了,或许唱歌本身就是件又耗神又耗体力的事情吧;才过了十一点,葛主任就喊饿死了,拉了我去食堂。给葛主任烧小灶的老徐,不知道主任会早来,就匆忙地去准备了。那时候离我们开饭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我闻到饭菜的芳香,感到更饿;肚子咕噜咕噜地造反了。为了唤起自己坚强的革命意志,我说,“《爹亲娘亲没有毛主席亲》这首歌太好了!它说出了我的心里话;爹娘孕育了我们的生命,亲不亲?当然亲;毛主席和我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不是爹不是娘,也不是爷爷和奶奶,咋就比我们的亲爹娘还要亲呢?因为他是我们的大救星!大救星!葛主任,我再唱一遍,你指点指点。”葛主任对我的热情给予首肯。
我高声唱道: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
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
谁要是反对他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食堂里早已排起了长队,我的歌声一落,掌声四起。这时候老徐给葛主任送来了香喷喷的饭菜,葛主任不知是受了我的影响,太想表现自己的音乐天才了?还是见到他最喜欢吃的千张包,过于激动了?他突然用陕北民歌的调子,唱响了:“爹亲娘亲不如千张包亲……”三支长队顿时大乱,愤怒的师生们,争先恐后地朝葛主任猛扑过来,将他掀翻在地,奋力猛揍。
有人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葛国军!”
我们齐声喊:“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葛国军!”
于是,葛国军就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从石岗中学彻底消失了。
因为唱歌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的,除了原校革委会主任葛国军外,还有教历史地理的张重光老师。有一次我们在岗西村接受劳动教育,中午休息时,牛主任带领我们大唱革命歌曲《社会主义好》。休息过后,我们继续干活。张重光老师边劳动,边展开了历史地理式的联想,他从社会主义,一下子联想到了原始社会,又从原始社会联想到别的妙处,就嘴里哼哼个啥,还独自傻笑不已。那年头,不许独乐乐,只许众乐乐。我们就问他笑什么?他说他现编了一首《原始社会好》。我们就叫他唱来听听。他居然也敢唱:“原始社会好!原始社会好!原始社会女人光着屁股跑……”说他没脑子,他就是没脑子。此声一出,当场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在岗西村的大寨田里,他被斗得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