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8年第08期
栏目:聚焦反腐
老了就是老了,哪有枯树长出嫩芽的?牛刚就长出嫩芽来了——别人老了掉牙,他却长了两颗新牙。夫人吴影一边把眼睛递到牛刚的嘴边,一边像看国宝那样鉴赏着,笑得前仰后合。
很多人退休后,眼光暗淡了,腰板弯曲了,没老的老了,老的更老了。可牛刚却像打春的天气,阳气上转,老树新枝,旧貌新颜。这一点,他的夫人吴影体会最深——牛刚在任时,吴影像侍候大孩子似的,三天喂药两天打针;可退下来后,这头老牛,血压正常了,病也没了,真的成了能拉套能爬坡的老黄牛。吴影偷偷地对她的知心小姐妹说:你说有意思吧,我们老牛返老还童了,白天忙一天,晚上还不让你睡个消停觉。说话时,吴影绷了一下脸,嘴唇鼓了一下,不知是夸奖还是生气,反正语气中没有一丝恨怨,全是得意和炫耀。说完了,头微低,抿着嘴,羞涩地笑了,脸却洇开了一片红晕……
2006年4月,沐浴一夜柔风细雨,春姑娘披红挂绿喧闹而至。浑身注满闲情逸致的牛刚,一大早就挽着吴影的手,兴冲冲地来到猫儿山脚下,沿着三江大堤漫步。未等一轮朝阳闪亮登场,便有万道霞光鸣锣开道。深邃靛蓝的三江水,倏忽间便镀上了一层金黄,波推浪涌间,三江犹如飘飘欲飞的彩缎,直铺天际。几只水鸟,忽而在空中盘旋,忽而俯冲下来,须臾,又在水面上悄然而立。牛刚对着鸥鸟高喊:你们好吗?鸥鸟咯咯鸣叫扑啦啦飞起。两个人朗朗大笑。笑声穿过江面,飞到对面的大山又反弹回来,在葱翠的山水间氤氲……
双溪村是牛刚的老家。2005年下半年,牛刚从省引三水利枢纽工程管理局局长的位置上退休后,不愿裹缠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中,他要找一个依山傍水空气清新又远离喧嚣的清静之处,把自己这台已超负荷运转几十年的老机器,好好保养保养,求得个健康长寿,就毅然地搬回了魂牵梦绕的老家。
走着走着,牛刚突然站住了,心事重重地问吴影:昨晚听说的事,能是真的吗?吴影刚要说话,一个矮小的身影,便晃到了眼前,后面跟着一位姑娘。
牛刚张开嘴,没等说出槐,那人便噗噔下子跪在了牛刚面前,接着便是一声哭叫:牛局呀,救命啊,没法活了!那哭声有点瘆人。牛刚认识,这是多年的老邻居叫周望,名字早被人忘记,人们只记得他的外号叫周二合适。姑娘叫周红叶,是二合适的女儿。牛刚急问:怎么了?二合适没起来,反倒把牛刚的腿绷住了,大声嚎叫:牛局呀,我儿子,我儿子,我儿子啊……
不祥的预兆像一根闷棍,照着牛刚的头砸了一下,牛刚猫下腰用手去扶,二合适非但不起来,却錛錛地给牛刚磕起了头。牛刚更加云山雾罩:到底是咋回事啊?你快说呀!牛刚用双手使劲把他拽起来,瞪着双眼等他。二合适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起来——
七天前,老伴得了脑血栓,二合适像嚎丧似的又磕头又作揖地从几门亲属家借了一千多元钱。可交不上一万元钱住院费,医院就撵人,撵出来就是等死。女儿红叶不敢在妈妈身边哭,偷偷地跑到医院走廊撕心裂肺地哭泣,儿子周边站在妈妈的病床前,看着妈妈那张痛苦不堪的脸,泪水潸然而下,恨恨地说:我去找鲁老大要工钱!说完,转身走了。
鲁老大的真名叫鲁宝义,但在大安市几乎没人直呼其名。
有一次,周边和几个同伴去三江打鱼,卖俩钱给妈妈治病,在路边遇到一辆轿车翻到沟里,司机重伤不能动,车里还有一个老太太,声音微弱地哼叫着。几个同伴不让周边管闲事,一个跟一个地走了,可周边说:见死不救非君子。打的把两个人送到了医院急诊室。按照司机说的号码,周边打了电话,不一会,风驰电掣般驶来一辆大奔轿车,下来一个人,大高个,大眼睛,大背头,走路挺胸扬头,一副财大气粗的派头,左右跟着两个保镖。周边见家人来了,就说:我走了。身旁的介绍说:这是鲁保义大老板。周边的耳膜像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啊了一声,心想:原来这就是大安市家喻户晓的名人鲁老大呀!一种崇拜和敬畏油然而生。
第二天,鲁老大亲自登门道谢,把一千元人民币拍到了炕上,说这是一点心意,请收下。可周边说啥不要,说我救人没想到报答。鲁老大看到周边如此仗义又一表人才,当场宣布让周边到他集团任物流队队长。每月工资一千五百元,奖金在外。二合适一听,脑袋眩晕,浑身抖动,噗噔——就给鲁老大跪下了,錛錛,一边给鲁老大磕头,一边大声说:老大呀,你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哪!
周边去要钱,走了五天没有音信,二合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大门外来回转圈。二合适明白,老伴若是没了,这个家就散了。想到这里,二合适的身子真的像散了架子似的蹲了下来,把脑袋夹在裤裆间,一动不动,像一只佝偻的病猫。不一会,二合适忽地站起来,抻出脖子向远处望。一抬头,儿子的身影出现了,女儿红叶也和哥哥并排走着,二合适瘦小的身躯立马往上长了一点,两缕亮光一下子便从窄细的眸缝中跳了出来。
都说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可二合适这小土豆却结出了大号马铃薯。二合适只有一米六十的个儿,瘦骨嶙峋,细细的脖颈顶着倭瓜蛋儿似的小脑袋,满脸的沟沟岔岔纵横交错,像被洪水冲刷的荒山秃岭。可儿子周边却高大魁伟,浓眉大眼,英气逼人,往地一戳像座山,走起路来一阵风。二合适看儿子,要仰着脸,活脱脱一个望天猴。别人逗他:二合适,回去问问你老婆,是不是串种了?
看到儿子,二合适举着脸,眨巴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急切地问:怎么样?没等哥哥说话,红叶就赶紧说:爸,我妈有救了!我哥在医院存了一万元。二合适扬起的脸又往上抬了一下,细细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子,哪来的钱,老大借的?儿子周边笑了,那笑,只在腹腔内拱了一下,就像早产儿一样溜掉了,便所问非所答地说:爸,我手里还有两万元,趁着春天雨水少,把咱家那要散架的房子修一修。不然,不定哪天得把咱一家四口砸死在屋里。说着就把两捆钱递到了二合适手上。
二合适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眼又问一遍:这是咱的钱?周边说:是。二合适看到钱,就像饿狼看到了猎物,眨动的小眼睛噌地射出两道蓝光,涎水便从嘴角淌下来;数钱的手越来越硬,像木头棍似的回不过弯儿来,数了半天也没数明白,汗水忽下子就顺着脸和脖子滚落下来。周边忙说:爸,不用点了,我点过了。
二合适活了五十多年,没见过这么多钱。他的情感世界像他那孱弱的身子一样,干枯而呆板;能让他激动不已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是钱财二是女人。
还是在人民公社的时候,有一年,双溪村秋后分红,一个劳动日分了五角六分钱,这意味着全家饿不死了,人们高高兴兴领钱走了。可二合适捧着钱闭不上嘴了,竟笑花了眼,数钱时,把眼睛贴到币纸上也数不明白。别人都走了,二合适却和队长吵了起来,硬说是少了两毛二分钱,最后,把周边妈找来才算点清。签字时,二合适手哆嗦得拿不住笔写不了字,还是周边妈替他签的字。
把双溪村笑翻了天的笑话,还是他和周边妈结婚的时候。周边妈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二合适连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能有这大的福气,好几天都合不拢嘴。那时,结婚时兴坐福和揭蒙头红。当司仪把哆哆嗦嗦的二合适搀到新娘跟前,让他揭蒙头红时,二合适浑身颤抖,双腿一软,噗噔下子就跪下去了。哗——人们笑开锅了!司仪鼓励他:二合适,别害怕。可二合适说:不——怕,不怕,我有点激动。不知是周边妈自己说出去的还是别人杜撰的,说入洞房那天晚上,二合适又激动过分了,关键时候,还是周边妈帮他扶上马的。可这位在幸福面前过分心急的人,以后却是个钢铁战士,白天伺候生产队的地,晚间伺候家里那块自留地,是个出满勤的劳动能手,生产队长时不时地夸他两句,可老婆却时不时地踹他两脚。
二合适用报纸一层又一层地把钱包好,又用塑料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还找出一块红布裹了两层,从里屋转到外屋,从门里转到门外,这摸摸那抠抠,也不知把二万元钱藏到哪去了。二合适一边藏钱一边叨咕:儿子,别忘了,老大是咱的恩人哪!
周边看着二合适,一股酸涩涌上心头,有点气咻咻地说:爸,当初,是鲁老大收留我不假,可是,我在他公司干了三四年,到现在才拿到五千一百六十四元钱。按合同规定,每月一千五百元,我干了三年半整,他还欠我五万七千八百三十六元。我这次从他那里拿了三万元,他还欠我两万七千八百三十元。我们流血流汗卖命,他白使唤我三年半,这叫恩吗?红叶赶紧接过话头说:爸,哥哥说得对。二合适急了,虚张声势地吼道:你们要气死我呀!红叶瞪了爸爸一眼。周边却扭着脖子,气鼓鼓的不说话,可一眨眼,却扑哧笑了,他想起了妈妈常说的一句话:苏联有个加里宁,咱家有个家里尿——你爸。
牛刚被他们说糊涂了,歪着头问:钱已经拿回来了,你们还找我……
红叶焦急地说:我哥哥被他们抓走了,可能已经给打死了!说完,呜呜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