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05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连阴了好几日,城里的人们似乎已经淡忘了晴时的天色,这1939年的正月显得灰落落的,像个愁眉不展的怨妇。漫天阴云下,褐色的此起彼伏的屋丛中,偶尔有不知谁家的灶烟从光秃的树干背后升起。烟雾散去,城墙上堞楼尖顶处一杆太阳旗赫然夺目。
店铺林立的青石板街上行人寥落,但各家铺子门前却显得非常热闹。一名画工站在临时搭好的架板上,手指间夹着四五枝画笔熟练地在一户商铺廊檐处描摹“富贵不断头”的纹饰。在他身下,有给门板刷漆的、挂灯笼的、清扫路面的,街市中透着一股百废待兴的劲头。
位于街心的市楼肃穆凝重,重檐下的几排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
“东顺号”颜料庄的掌柜周廷荣从自家胡同口踱了出来。他平日里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因为行事公直,在整个城里存着威望。难得上街遛一遛,相熟的不相熟的都免不了来个碰头好——“周掌柜的,闲着哩。”
周掌柜逐一地跟人们拱手行揖,心里却老大的不自在——正月里刚破了五,元宵节还没到,日本人就通知城内沿街铺面一律开张。眼下战事刚有些松缓,到处还都血污着墙,各家各户失散的人口一时还找不齐,哪还有开张做买卖的心思?这命令听起来就象个玩笑,然而又并非玩笑,宪兵队里成天价抓人,谁又敢违抗呢?
街边支着一个炸油糕的小摊,油锅上方飘着缕缕青烟。摊主端着一笊篱糯米糕缓缓送入锅内,片刻功夫,焦黄焦黄的糯米糕冒着气泡、毕剥作响着盛入了竹笸箩里。
远处,两名日本兵牵着一条大狼狗从街道拐角处钻出,两人嘻笑着停在小摊前,叽哩咕噜了几句日本话,从笸箩里掬了些油糕嘻嘻哈哈地离去。
摊主愣怔了片刻,低声骂道:“狗日的,这日本人里也有二流子。”
身后正挂灯笼的杂货店店主哂笑一声:“你当日本国都是些好人呀,好人能抬着枪炮打到咱中国来?”
已经走出一丈地开外的一名日本兵突然回过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拇指一弹,恰好弹进了油锅里,摊主被溅起的油星烧着了脸,却又忙不迭地将那物什捞出,嘀咕道:“这是甚玩意?”
两名日本兵已大笑着走远。
杂货店店主凑过身来,俯身端详些时,高声道:“嗨!这不是万春楼里窑姐们的扇坠儿么?”
“呸,脏了我的油锅。”摊主将那玉牌牌拎在手里,抬手欲扔,犹豫了一下又揣回衣袋。自语道:“算了,也值几个油糕钱。”
周掌柜走到自家店铺门前,向架上的画工招呼一声:“师傅,先下来暖暖手吧,天怪冷的。这大正月里,也真难为你们了。”
“就快完了,东家。”
周掌柜叹口气:“这日本太君也是瞎扯淡,兵荒马乱的,哪有买卖可做呀?城里城外一天价枪响,搞他娘的什么繁荣。”
画工从架子上跳下来,脸冻得通红道:“东家,这儿的活好了,我回屋帮衬帮衬我师哥,您的炕围子画了几成了?”
周掌柜:“怕也有七八成了,你先别急,屋里有热好的牛油茶,喝一碗先暖暖身子再说。”画工应喏一声朝巷子里走去。街心处突然一阵骚动,周掌柜像是发现了什么,向着人群处疾走过去。
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小男孩手里提着铁环惊恐地靠墙站着,一条凶猛的日本大狼狗将两只前爪搭在男孩肩膀上,嘴里呼哧呼哧地吐着白汽。旁边聚集了好些人,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先前的那两个日本兵此时就站在男孩不远处,两人已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一人突然打了个唿哨,狼狗顿时掉头窜了回去,两人牵着狗大笑着扬长而去。
男孩依旧站在原地,脸色煞白,裤裆处洇湿了老大一片。
周掌柜跑到男孩身前,焦急地唤道:“齐齐!齐齐!”又扭头望了一眼已走远的日本兵,怒冲冲地骂道:“狗日的,连小孩都欺负,早晚挨了枪子。”
齐齐突然撒开周掌柜的手,飞快地往家跑去,周掌柜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铁环,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走开。
阴霾的天空开始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北地的风俗,家道殷实的人家都会在起居处沿着墙壁绘一组图,以取风调雨顺、吉祥太平之意。世事苍茫,这久远习俗中的寓意已经变得模糊,但在战火纷飞的年景里,人们仿佛不愿舍弃任何一次祈福的机会。
此刻,两名画工盘坐在土炕上仔细地往墙壁四周绘一组人物图,屋中光线昏暗,但几件陈设却仍然熠熠夺目——紫檀木架的穿衣镜,雕花的太师椅,彩绘的被阁柜中央嵌着一块血红的玛瑙。周掌柜的房客——县小学教员宋定文站在地上出神地观赏着画工们的手艺。笔势蜿蜒之处,宋老师不禁啧啧称赞:“这杨八姐游春图,瞅着瞅着我连戏词都想起来了。”
院里一阵响动,齐齐连跌带撞地从大门口跑了进来,嘴里不住地喊道:“妈、妈……”
宋家和周家的女人正在东内屋里拉家常,此刻慌忙从屋内跑出来。
宋妻:“咋地啦,孩子?”
齐齐还没有从适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日本人的狼狗……咬我。”
周妻:“咬着了没有啊?这日本人真作孽呀。”俯身抚着齐齐的身子,见孩子摇了摇头,方才放宽了心。
宋妻突然把齐齐拉至身前,使劲在孩子背上捶了两下,训斥道:“不让你往街上跑,你偏不听,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让妈怎么活?”话毕,竟抹起了眼泪。
“行了,”周掌柜提着铁环从外头进来,“孩子没事就好,这大正月天,别哭哭恻恻的。狗日的日本人,坏事做尽了。”
宋老师走上前,给周掌柜点燃烟袋,自己深深叹口气,又吩咐妻子道:“快带孩子回屋吧,瞧把裤子都尿了。”
人们纷纷回了房,东内屋中,周掌柜坐在椅子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着烟袋,宋老师神情黯然地坐在旁边,周妻端着两盏茶进来,说道:“隔壁王掌柜的今儿中午请咱两家过去,屋里这活儿眼瞅着又消停不了,你瞧该是咋安排好?”
周掌柜:“好端端的,请甚客,这王掌柜的得什么喜事了吧?”
宋老师:“腊月里他两个儿子不是跑到宁夏了吗?前两天捎回话来,说在那边已经落了脚,王掌柜一时高兴,邀街坊们过去吃个饭,也算是庆贺一下。”
周掌柜:“哦,走了好啊,听说宁夏那边还没日本人。”欠了欠身,又道:“还有什么街坊呀!这举人巷原先七八户人家,到现在,寡妇的寡妇,孝子的孝子,也就咱这两个院子里人口还算齐整。我虽说没儿没女,可总也撇不下这份家业。哪天横了心,一把火烧了这院子,我抗日去。”
周妻:“祖宗,你小声点。”
周掌柜抬头望一眼窗外,只听得树梢处传来阵阵凛冽的风声,细雪漫天飞舞。喃喃自语道:“今年可够冷清的,城里连个雀儿都快见不着了。”
一座青堂瓦舍的两进院落,砖雕的影壁上涂着个大大的“福”字。天成熙布庄的掌柜王承起家中热气腾腾,八仙桌四周分坐着王掌柜、宋定文、王家的房客老郭父子俩。桌上摆满了酒菜,铜火锅的炉膛里木炭烧得正旺。
王家、宋家、周家的女人们唠着家常在里屋忙活。
王掌柜给客人斟好酒,朝里屋吆喝一声:“二虎他妈,把我那留声机打开。”一会儿,里屋悠悠地传出晋剧《空城计》中诸葛亮的唱腔来:
卧龙岗曾修炼
刘先主三顾茅庐我才下山
头一功搏望坡用火烧散
第二功在北河又用水淹
第三功火烧了新野小县
南屏山借东风火烧战船
那一仗火攻计叫敌丧胆
……
王掌柜吱溜抿了一口酒道:“这须生还得是丁果仙的地道,《空城计》、《日月图》,我听一回心里美一回。”
宋老师:“我们东家也爱听这段,可惜今天来不了,要不还能跟您一块来上几句。”
王掌柜:“这周廷荣也是,而今国不国、家不家的,他还有心思画什么炕围子。”话毕,提起酒壶给众人添酒,见宋老师的盅还满着,诧异道:“宋老师,往日可是有些量的,今天是咋地啦?”宋老师将杯中酒缓缓洒在地上,接过酒壶自己倒满,凄然道:“今天是我娘周年忌日,去年齐齐妈小产,正月十八我娘进城侍候翠兰月子,快到城门口时正遇上日本人攻城,唉……。”宋老师深深叹口气,“整一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样没了。”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人们半晌无话,老郭仰脖抿了一口酒道:“清理街市那天我也去了。城墙缺口处,护城河的河沟里,到处都是尸首,个个血污着脸,哪还能分清谁是谁。501团史殿杰营长的一条腿都炸飞了,手里的大刀片子还愣是掰不下来,惨呐!”
老郭的儿子来宝在一旁捅了捅父亲道:“爹,吃饭呢,又说那些做甚?”
宋老师也忙举起了筷子,招呼众人道:“行了,不提了,菜都要凉了。这年月,吃顿好的可不容易哩。”
人们纷纷欠身举箸,气氛恢复如初。屋外,鹅毛大雪纷扬而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一只黄狗蜷缩在窝边瞅着头顶的天空发呆,偌大个院子只见齐齐一个人挥舞着枯树枝在雪地里玩耍,地上留下一串串细碎的脚印。
是夜,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宋老师将一个油纸包缓缓打开,纸包里是一柄乌黑的手榴弹,下衬一块红布,上书“劳军有功以器相赠留身自卫严防不测”几行大字,落款:“501团抗敌指挥部”。
宋老师捏着手榴弹凝神端详良久。身边的三屉桌上端放着母亲的牌位,几样点心供在牌位前。宋老师注视牌位些时,又望一眼熟睡的妻儿,低低叹口气,将手榴弹重新包好锁回抽屉内,吹熄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