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4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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菠萝没有故乡,甘蔗也没有故乡。菠萝是1983年年末出生的,菠萝五岁起就跟着甘蔗四海为家,甘蔗的后背就是她的家。李甘蔗是李菠萝的亲爹,李甘蔗只比李菠萝大20岁,换言之,自称思想超级西化和先进的李甘蔗不仅名字土得掉渣,还早婚早育,并且早早地丢了老婆。
菠萝出生在中国最南方的海岛上,户口本上写得清楚,海南省天涯市天边县天尽头镇海鸥村,原先的名字叫鸟不来村,是个鸟都不去的地儿。1988年,李甘蔗背着菠萝离家远走,村长香蕉让他顺路送一份盖了村里大印的改名报告到镇政府。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叫了不知多少年多少代的鸟不来村正式更名为海鸥村。从海鸥村到天尽头镇,走路大约要四个小时,海鸥村偏得不能再偏,日子穷得罄竹难书,唯一盛产的只有水果,各种各样的热带水果,甘蔗、菠萝、香蕉、芒果、椰子、荔枝、龙眼、芭蕉,红的黄的紫的白的,一年四季高挂枝头。可惜水果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变成钞票,村长香蕉是个复员军人,是海鸥村唯一坐过火车见过世面的人物,当改革开放的春风从1978年浩浩荡荡吹了十年,终于抵达海鸥村时,村长香蕉穷则思变了一把,带着甘蔗、礁石、龟壳等十几个心眼活干劲足的年轻人,雇了一辆大车,装了满满一卡车水果和水果干、珊瑚贝壳和咸鱼干虾,星夜兼程扑向天边县。钱是挣到了,但那个数字仿佛是妖怪计算过的,刚好够付大卡车的油费、司机工资、天边县贸易市场的临时摊位管理费和十几个人的吃喝,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香蕉长叹,认命吧。咱们海鸥村世世代代都这么过的,吃到米饭就是小康,吃到猪肉就是富贵,反正没饿死过人,水果不仅能充饥,还有很多种维生素呢。咱们就和先人一样,一辈子搂着果树过日子吧。甘蔗说我不认命,我没爹没娘没老婆,我不想在一个连电都不通的村子里黑灯瞎火一辈子,我要出去找条活路。香蕉说去吧甘蔗,我要不是一大家子人拖着,就跟你一起走。从明天开始,我给你扫扫盲,出去不认字是寸步难行的。等过了中秋你再走,穿咱们海鸥村的礼服走。
礼服是一套西装,咖啡色西装,香蕉复员时全班战友凑钱送的。战友多是北方人,没考虑到香蕉故乡的特殊炎热气候。尽管如此,这身制作考究的毛料西装也是海鸥村的镇村之宝,谁家相亲娶亲都要穿着它,再热也要穿。香蕉给甘蔗扫盲两个月,用《新华字典》扫的,在扫盲过程中,香蕉和甘蔗同时发现,5岁的菠萝有点聪明过头。扫盲结束后,甘蔗大约能识得五六百个常用字,能认能说不能写。菠萝认字超过两千个,能读能写,还能准确说出这个字在字典的哪一页。香蕉很诧异,把在部队背得刻骨铭心的“老三篇”和《沁园春·雪》写在纸上,一字一句慢慢教菠萝读了三遍。过了几天,香蕉给菠萝两颗水果糖,他说菠萝你把那天伯伯教你的东西说一说?菠萝咂巴着水果糖,噼啪噼啪,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香蕉和甘蔗面面相觑,有点儿石化了,菠萝却是意犹未尽,她说,我要是能写出来,伯伯再给我两颗糖好不好?
菠萝写得歪歪扭扭,字迹当中有十几个圈,那是香蕉也忘了怎么写的字,他就画个圈。菠萝把香蕉的手笔,连字带圈分毫不差地克隆了。香蕉盯着菠萝看,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检阅一个刚满5岁的黄毛丫头,他是一村之长,管着全村千把口人,平时根本没把菠萝这个等级的小孩子放在视野之内。一番细看之下,香蕉心跳加快了,他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菠萝很瘦很黑很脏,满头黄毛如枯草,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菠萝的五官生得很周正很美好,尤其是一双眼睛,黑眼珠亮得如掺了金粉的黑漆,白眼珠微微泛着蓝色,黑白分明,晶光烁烁。香蕉一伸手就把菠萝抱在怀里了,他说甘蔗,你把菠萝给我吧,你带个女孩子闯世界终究不方便,我四个儿子你随便挑一个带走,到哪儿都能给你打帮手,玳瑁、海胆、黄鱼、海带,你要哪个都行。我把菠萝当闺女养,我们全家人不会让她吃苦。
李甘蔗犹豫,他了解香蕉的为人,香蕉在家里历来说一不二,他说把菠萝当闺女,菠萝就是海鸥村的公主,再不会有人敢给菠萝一点气受。李甘蔗才25岁,父母生病死得早,老婆在菠萝3岁时跟一个常来村里收鱼虾换大米的中年男人跑了,李甘蔗带着菠萝过得苦不堪言。李甘蔗只上过一年学,但他天生脑子活,会琢磨事,他早就想离开海鸥村了,在这里的日子是一眼可以望到底的,就是一个字,穷,生也穷死也穷,半辈子一辈子都是穷。他要出去看看,看看能不能把自己基因里血液里先天携带的穷字给抹掉。菠萝,是李甘蔗外出走世界的唯一绊脚石。一个25岁的男人,拖着个5岁的女儿,出去能干什么呢?
菠萝被香蕉抱回家了。李甘蔗一连三个晚上睡不着觉,只觉得空,家里也空心里也空,空得凄惶空得揪扯空得如同丧家之犬。第四天半夜,他再也受不了,收拾两件衣服就出门了,就在他慢吞吞给家门上锁的时候,他的大腿被抱住了。
是菠萝,菠萝一声不响紧抱着李甘蔗的大腿,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话,爹,你不要我了?李甘蔗一把抱起菠萝,腔调都变了,别瞎说菠萝,打死不离亲骨肉。走吧,菠萝咱们走吧。菠萝挣扎着下地,跑到家门口一棵芭蕉树的暗影里,一步步拉过来一个人,李甘蔗倒吸一口冷气,是香蕉的大儿子玳瑁,玳瑁已经10岁,经常被香蕉打得鬼哭狼嚎,玳瑁说甘蔗叔,我也要跟你走,菠萝妹妹已经答应我了。
十五年后的2003年深秋,上海南京路上,一家以萨克斯风和鸡尾酒著称的情调西餐厅,临窗的落地玻璃垂了银色的镂花窗纱,夕阳被滤成了柠檬皮的浅黄,唯有镂花的花瓣通透着无遮无挡,几枚七叶花瓣投在餐布上,浓浓的橘红色,一动不动,钉上的一般。20岁的菠萝把两只手伸到桌上,掌心里就托了两枚花,她说玳瑁哥哥你看,世上的东西都这样,手一伸就变了。你一定做梦也想不到,你甘蔗叔现在叫什么名字吧?他叫李甘哲了,哲学的哲,他说他从小就懂得,人生就是哲学,人生苦涩,不苦不甜。他让我也改名字,他嫌菠萝这两个字太土,我不改。玳瑁就笑,他说菠萝你一点都没变,十五年了,我一眼就认出你了。菠萝也笑,她说你变得厉害,当年你比我高不了两三寸。香蕉伯伯还是整天逼你结婚?
可不是,我爹说你要娶不到菠萝,你就赶紧给我娶别人,你三个弟弟都有孩子了,你要刻不容缓,只争朝夕。玳瑁凝视菠萝,菠萝,你和甘蔗叔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你信里怎么从来不说这些具体的事情?
天边县、天涯市、海口市各待了三年,兰州、内蒙古、新疆、拉萨各一年,我们到上海这才是第二年。他什么都干过,收废品、干工地、食堂、看大门,泥工、木工、瓦工、包工头,贸易、装修、倒爷,我爹就是中国小商人的缩影。我到处转学,从来就没有固定的同学和朋友。我们什么地方都住过,最惨的时候住桥洞住工棚,好的时候住酒店,多数时候是租房子,很小的房子,中间拉上一道布帘。玳瑁哥哥,这十五年要不是一直和你通信,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总是在路上,有时候还没等到你的回信就变地方了。你总是固定的,你就是我的大后方,你总也不变,从海鸥村到部队,你就这两个地址。我都数不过来我有过多少个地址了。
到今天为止,菠萝,你一共用过63个地址,给我写过222封信。我都回了,但我知道很多时候你收不到,你已经走了。要不是你的信,我根本不会走出海鸥村,我会像我爹一样,早早娶妻生子,最少也得生四五个吧?
玳瑁哥哥,一会儿我爹来了,你可别被吓倒了。菠萝说,我爹现在变得有点卡通化,好像从卡通片里走出来的,不过人还是那个人。菠萝话音未落,西餐厅里一片死寂,所有的声音仓促间戛然而止,被一声炸雷般的嗓门吓停的。这个嗓门喊的是,玳瑁玳瑁玳瑁啊———
李甘蔗龙卷风似的狂啸而至,两秒钟不到,就从门口掠过七八张台子,卷到了玳瑁和菠萝面前。玳瑁还没完全站起来,就被李甘蔗密不透风地搂在了怀里。玳瑁我的好孩子,我想死你了,我想死你爹了!李甘蔗足足搂了玳瑁一分钟才松手,就这一分钟他的嘴也没闲着,玳瑁你比我还高,玳瑁你在部队当官了没,玳瑁你要好好混,不当司令你就别叫我甘蔗叔,玳瑁我改名字了你知道不,哲学的哲……
菠萝的动作比李甘蔗的嘴还要麻利,就在这一分钟之内,她结了账,穿了外套,连推带搡地把李甘蔗和玳瑁推出了西餐厅。
李甘蔗说,这种破地方以后少来,水是一口一杯,菜是一口一盘,我就不信那些男男女女他回家不吃泡面压肚子,哪个中国人胃能这么小?谁家的亲爹亲爷他没逃过荒?让他们装去吧,孩子们咱不装,咱吃香喝辣去。
李甘蔗把玳瑁和菠萝推上车,一辆掉了很多漆的昌河小面包车。小面包车呼呼生风东倒西歪,最终停在了兰州拉面和新疆大盘鸡的招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