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4年第05期
栏目:中篇故乡
鸡上架
娃娃想他娘(音nia)
——关中西府民谚
回故乡之路就是看望母亲之路,寻找母亲之路。用当地方言说就是鸡上架,娃娃寻(醒)他娘。这个娘在我们当地人叫nia(尼阿压),这么发声就对啦,你就成了个娃,碎碎一个娃,不管你在外边弄多大个事做多大个官,哪怕做了皇帝回到故乡你就是毬把高个娃,卵蛋大个娃,老远地你会听见你压(娘)在黄土高原的深沟大壑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喊叫:狗娃回来!狗娃回来!回来喝豆豆米汤。你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就像你压(娘)在锅里煮的米汤里的大颗白豆。
古老的周原包括岐山凤翔扶风,岐山是周原的白菜心心核桃瓤瓤,凤翔扶风沾一点边边。周健家就在岐山与扶风的交界处,一会儿划归岐山一会儿划归扶风,用当地人话说,拨拉来拨拉去反正都在大腿根根上,文明一点说法反正离不开周原。回故乡周原的路有两种走法,不管从西安来还是从关中平原最西端的渭北市来,一路坐火车到蔡家坡改乘汽车上北原到县城再往乡镇赶。
相当长时间周健回故乡都有一种钻地洞的感觉,就像《封演榜》里的土行孙,从西安一头扎下去,从周原老家的村子里钻出来,甚至连村子都抛开,直接出现在家里,出现在娘跟前,甚至连父亲哥嫂亲人们都抛开,回老家回故乡就是为看娘,娘一声狗娃我娃旗旗我娃,娘俩就长一声短一声地这么嘟囔,紧接着是满脸的泪水,紧接着是一大老碗哨子干面。
钻地洞的感觉从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开始的。每次回老家,村里人本家族亲人都不厌其烦地问在阿达工作?他很不自然地给大家编造并不存在的单位。这种谎话很快就被大家识破。老家人到底不是外人,不会戳破这个秘密,可他们的眼神都是X光都是B超CT,B超连女人肚子里的胎儿是男是女都能分辨出来,周健娃在外混得咋样大家能不知道?知道又装不知道的眼神太伤人啦。那一刻,故乡遥如山河。从自家院子开始,房屋、树木、猪圈鸡舍、田野沟壑、河流、天空一一消失,就像得了白内障,走在一条盲人专用道上,完全凭直觉返往于异乡与故乡之间。
一个在异乡混得不如意的人是没有故乡的,即使回到故乡也只能看见自己的亲娘。
周健还记得那些年他总是赶最后一趟班车,天黑时进村,有点像古代的侠客,帽子遮脸,戴一副墨镜又像现代黑社会,反正没人认出他。幸好他们家在村子西头。这种关闭各种感官的方式几乎等于地下核试验。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只要踏上回故乡之路,他身上的各种器官就自动关闭,只有到了娘跟前才自动恢复各种功能。不能让娘看见一个木头儿子,一个活死人、一个木乃伊,那会让娘伤心死的。
相当长时间周健甚至把自己设想成一个大邮包,直接寄到娘手里,万万不能让别人插手,父亲和哥哥都不行。只有娘懂儿子的心思,娘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油灯下或者点一根蜡烛,亲手打开邮包,她的儿子周健从邮包里苏醒过来,睁眼就能看见娘。一个在异乡的失败者多么喜欢夜幕呀!多么喜欢做一个夜行人,跟特务一样悄悄进村又悄悄离开。
相当长时间周健在异乡混得再不如意也不会空手而归,不管娘说多少遍不要带东西,人回来就行,他能空手回来吗?他带给亲娘那些不值钱的糖果饼干娘一个不剩全散给村里人了。周健能想象出娘一家一户串门子的情景,周健能想象出娘把这些礼物递给乡亲们时一口一个我娃周健,人家当然会赞美娘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乡亲们这些礼数还是有的。周健也曾南下广州深圳,那些地方太遥远了,连土行孙钻地洞的感觉都没有了,连想象中由娘亲手接收亲手打开的邮包都没有了。更让人受不了的是春运,拼命往故乡赶呐,必须在除夕夜赶回家吃年夜饭。吃不上年夜饭一年都晦气,那可是圣餐呐。短暂的南方打工经历给周健唯一的成果就是故乡成为他心中的圣殿。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离开陕西,他一直往返于古乡与西安之间。他可以在西安四处打工,但故乡周原是固定不变的。也就在他从南方返回西安的路上,故乡成为圣殿。他在西安稍做休整,拿到一笔钱到康复路批发市场购买廉价的饼干糖果衣服鞋袜,拎一大包,匆匆赶回故乡周原。出西安那一瞬间世界就消失了。这回不再是土行孙钻地洞,而是整个世界的消失,连车轮声都没有了,村庄的房屋全成了庙宇和殿堂,村子里的人全成了神职人员,他甚至没有使用和尚道士这些旧观念,当然也不是洋神父。他见了大世面,脑子才会有这种似是而非怪诞可笑的神职人员形象。
家园和故乡的守望者往往会评判远方游子的一片诚心,孝敬给父母的礼物父母都要散到整个村庄,任何一个村民的议论都至关重要,不要说周健这样的失败者,叔叔那样的人甚至比叔叔更出色的人也常常遭到嘲笑戏弄,流言蜚语会产生滚雪球效应乃至蝴蝶效应。这是离开故乡的人必须付出的代价。
回故乡之路就是朝圣之路。每当受到故乡亲人和乡亲的嘲弄时他们就觉得藏族同胞比他们幸运,佛爷不会嘲弄一个圣徒,寺庙也不在乎朝圣者贡献多少,一步一叩头的艰辛与虔诚是值得的。金花婶婶破天荒地嘲笑故乡守望者的无礼要求是“有恃无恐”。2000年许多村子都荒凉破败了,出县城不到三四里地就出现空村子,偌大个村庄被土匪洗劫了一般,许多人家都大锁挂门,野草长满庭院,野兔野狐乱窜,天没黑大家就早早关门。周健他们家离县城五六十里路,就更荒凉了。再荒败的村庄,那些留下来的人照样有恃无恐,大家都心里明白都不说破,金花婶婶以蒙古人的坦率和豪爽毫不客气地提出警告:不要以为守望家园守着故乡守着父母就“有恃无恐”。据说犹太人的先知耶利米就这样警告过耶路撒冷守护亚卫圣殿的同胞:不说谎不欺诈才有尊严,有尊严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乡。叔叔周志杰和金花婶婶被亲人们骗得够呛,大家对这些忠告置若罔闻,大家都知道金花婶婶会看在丈夫面子上做出让步,金花婶婶嫁给叔叔那天起故乡的人们就把她当善人,善人的警告是没有力量的。
周健无数次想象过叔叔周志杰的落魄岁月,叔侄两个交谈时叔叔一口一个娘就暗示了侄子未来的生活。周健大学四年是叔叔供出来的,周健信誓旦旦要报答叔叔时,叔叔只淡淡一句:常常回家看看你娘。好多年后周健才明白故乡就是娘。
在地洞与邮包之外周健甚至有过魄归故乡的经历,按理说这是死人回家的方式,周健这个大活人都用上了。不用说那是周健最惨的时候,连行头都没有了,遮羞布都没有了。人越潦倒思乡情就越浓烈,灵魂就出窍了,电波一样辐射到娘跟前,娘不停地叫着狗娃,不停地给他喂豆豆米汤,一勺子一勺子舀起又落下,娘还是不停手地舀啊舀,娘相信这不是梦,周健娃就在她跟前。异乡的儿子在梦中梦见他在喝豆豆米汤,娘问他啥时回来?他就说了大实话:儿要衣锦还乡。娘在梦中说了大实话:不管穿啥衣服你都要回来,光身子也要回来。另一个声音告诉娘儿俩:“那是痴心妄想”。娘儿俩大梦初醒,彼此都能看见对方惊鄂的样子。梦的消失更接近霜雪融化,全化成了泪水。
叔叔周志杰最悲惨的时候是在故乡的深沟大壑里唱《大月氏歌》和《我的母亲》。中学生周健暗中监视叔叔,怕叔叔想不开,整整一个月叔叔就鬼念咒一样又是吼叫又是哼哼这么简单的两首西域民歌。《大月氏歌》还好理解,《我的母亲》就有点莫名其妙,叔叔的母亲就在身边嘛。一个人在故乡在娘身边念叨娘确实令人费解。在异乡唱《我的母亲》才有意义。这是卫拉特蒙古民歌,跟萨吾尔登一样伴随他们从伏尔加河回到天山母亲的怀抱。《我的母亲》是这样唱的。
用那清清的泉水
清洗我的衣裳
清洗我的衣裳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用那酸苦的泉水
清洗我的双手
清洗我的双手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到渭北市丰庆建筑材料有限公司报到的第一天周健就去蓝天幼儿园找他心爱的姑娘张海燕,这个举动后来被金花婶婶称为完成了从麻雀到鹰的进化。金花婶婶认为内地的男人离真正的男人至少有三千年的距离,也就是麻雀到鹰的距离。周健当年亲眼目睹了金花婶婶从遥远的北京来到周原老家叔叔的身边时叔叔怎样从绝望沮丧走向新生。那时中学生周健就明白了张海燕在他生命中的位置,不管后来他有多么坎坷有多么倒霉,他在内心深处都没有放弃过张海燕。我们可以想象好多年以后回到渭北市的周健出现在蓝天幼儿园时正在教孩子们唱歌跳舞的张海燕有多么从容镇静自信,那眼神分明在告诉周健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周健从紧张激动慌乱中静了下来。接着就去逛街,从经二路逛到马道巷自由市场逛到华通商厦,在向阳阁吃包子喝稀饭。分手的时候周健已经是个充满自信的男子汉了。
周末周健回家看父母。班车启动的那一刻周健看见了蓝天白云太阳,渭河两岸市区的大街小巷高楼大厦车流和色彩斑斓的人群,接着是暗青色的秦岭和金黄色的高原。色彩出现在眼瞳里,跟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首先辨认红气球。他记得清清楚楚,他看见张海燕的笑容一点一点绽开时,他的眼睛也亮起来了,张海燕身边的孩子们都举着五颜六色的气球,他只看见红气球,他跟孩子们待了半小时,从红气球到白气球蓝气球紫红气球花气球全都认出来了。那天张海燕一身红裙子,像一团火,最先照亮了周健的眼睛,周健抬头看天,就看见了太阳。阳光开始在他身上漫延,手里就像攥着火焰。世界开始苏醒。
汽车上了北原,故乡不再是黑暗中的地洞和隧道,故乡如同油画,庄稼树木村庄河流山脉高原,然后是深沟大壑。娘的周围就是这些美好的东西。娘的周围还有父亲哥嫂侄儿侄女还有众乡亲,娘的周围有天空大地日月星辰。这才是完整的生机勃勃的娘啊。娘看到的儿子也是完整的充满生机的世界。娘都顾不得儿子带回来的礼物,娘抓住儿子的手,挨家挨户去串门子,让全村人看看这个精精神神生气勃勃的儿子。那一天周健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浴火重生脱胎换骨,那一天周健亲眼目睹娘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轻松,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些年娘的心一直悬在空里。带着一个姑娘的爱回到故乡回到娘身边这才叫衣锦还乡。周健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对张海燕充满无限感激。
昨天,张海燕带他从经二路到马家巷到华通商厦忙了一上午。自从有了张海燕,他带回家的礼物就变了样,细心的娘心里就有底了。不管是乡村的集市庙会还是城市的大小商场超市,女人们天生就是购物天才,男人们可以说一窍不通,未成家的小伙子们就更不懂了。
这回张海燕准备了两份大礼。不用儿子解释娘就知道另一份是给人家行情的。儿子说的地方离他们家十几里,隔两个村子。同事的哥哥结婚,娘就知道这个同事对儿子很重要。那个村子出了许多干大事的人,有县长有局长有厅长有副市长,是全县有名的干部村,儿子能到那个村去参加婚宴是一个很大的荣耀。儿子完全可以直接去那个村赴婚宴,儿子先看娘再去赴婚宴绝对是那个细心的姑娘安排的。半个月前儿子带那个叫张海燕的姑娘回来让全村人对儿子刮目相看。叔叔周志杰身边前后出现过田晓蕾和金花,一个比一个漂亮能干。这回周健又带回一个洋娃娃一样的张海燕,大家就说周家叔侄有女人缘。这个叫张海燕的姑娘一点也不像城里娃,抢着干活,对哨子面特别上心,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婶婶嫂子们都以为这个未过门的乖媳妇专门来巴结孝顺婆婆的。娘心里清楚,这个城里娃没这么简单。简单也好复杂也好都是为儿子周健在忙活,这一点娘很清楚,娘就更喜欢这个城里娃。
周健借了邻居的摩托半小时就到。临走前娘叮咛了一句:生人多管住嘴。农村人把亲戚都分成生亲戚与熟亲戚,去舅家可以放开胆子由着性子,舅家以外的亲戚就讲礼了,稍有不慎就被人笑话。同事这种关系在乡村是个新概念,很生分的一种人情交往。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份交情等于打出一片新天地,农村母亲与城市女友配合默契高度统一。谁也不敢告诉娘那个定时炸弹一样的搅拌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