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红豆》2012年第11期
栏目:实力作家
家乡的村庄极小,四周皆峭拔着摩天的山,紫巍巍的,有几缕轻云在山尖儿上擦来擦去。
山环儿里的人家,被一层层的树紧拥着,院落里是斑斑驳驳碎金般的花荫。有一径石板墁就的梯形路,依山在树影里绕;绕到山口便看不到踪迹,仅有一片贼蓝贼蓝的天,镜般在山口两壁上嵌。故乡老旧而内闭,山外便极具诱惑。
山口外有学校。
偌大个四合院,墙刷得极白;且有一行极光彩的红字,队伍般在墙上雄赳赳、气昂昂。院中有棵极老的柿树,黝黑的干上已有锅口大的洞蚀出,干瘦的学子仄进身去,顷刻便掩了身影。在里边喊叫,或尖或厉,或疾或徐,或男音或女声,均化成嗡嗡的闷响,贴树壁静静地听,若有一段深浑的古乐漫奏。老柿树便神秘得不得了,竟至远远的山环儿里,那再也走不出疾风再也走不出山口笃笃敲杖的老翁也信然抚须曰:“老柿树的歌子,我也时时听得真呢!”
于是,山外的诱惑便是老柿树的诱惑。
我要上学那年六岁,而学校只收八岁(山里入学晚)适龄,我便求母亲帮我瞒岁。母亲胆子小,几天都辗转而叹息。站在校长面前,母亲竟不说话。
校长问:“几岁了?”
我答:“八岁。”
“八岁么?”校长的声音弹软悠长一如蚯蚓蠕动。
“不八岁上学干什么?不介,还爬树收我的桑葚儿,那真是好吃得很呢!”
校长嘿嘿笑:“小家伙儿,蛮调!”
……
从学校走出,我很生气,问母亲:“你怎么不言语,好让我着急!”
母亲那张酱色的扁脸上,竟蠕蠕地爬出两条泪虫。
他妈的,都是为了那棵该死的老柿树!
新生入学那天,极热闹。便都朝柿树下跑。拥拥挤挤若扎堆的一群蜂,涌动而喧哗。那洞一次仅容一个人,而进去的人,往往都想细细地谛听那神奇的歌子,便久久不出来。外边的学子情急之下,便捡石子掷。果然迅速地出来,紧紧地抱了脑袋,蹲地上嘤嘤地哭泣。于是,依次地进去,依次地哭出,顽强而悲壮,童心淋漓,童趣淋漓啊!
在我前面有个女孩拼命地挤,长长的头发,小小的肩胛,挤不动便停下来喘息,因而浸出汗滴的小脸,通红而鲜亮。她身后的我,突然感到局促,突然感到有了一份责任;便一下子闪到她前面,东推西拽,准备辟出一条路。但终于也被挤出,便于悻悻中感到一丝愧疚。回头一看,她果然冲自己乜乜地笑。不是嘲笑才怪呢,我想。便忘了老柿树的诱惑,从她身边闪出去,远远地逃遁。
上课铃声响了,新生高高矮矮地排队:男女分开,男一队,女一队。老师将教室的门打开,依次从队列中叫出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众目睽睽下,一前一后进屋去,在指定的位上坐下。——这是新生排座次。
老师刚叫我出列,又叫一声“隗兰玉”。我心里砰地一动,觉这名字极好听。隗兰玉也走出队来,竟是嘲我的那个小肩胛的女孩。待坐定了身子,才偷偷地觑觑一眼左边的她。她竟大胆地看我,一双极黑的大眼睛,长长睫眉轻轻地闪动。极薄的唇上,有一层柔媚的茸毛,再觑时,竟透出一种温温的对人心的抚摸感。
“钻柿树洞了没?”她小声问。声音极细极柔,若梦中初醒一般绵软无力。
“没呢。”我极不甘心地回答,使劲搓弄的,是自己那双黑黑的小手。
“我也没呢,下课一起去好么?”没等我回答,兰玉便陡地坐直了身子。前头,老师正朝这里睃他的厉眼。
课上到中间,心里忽然有了计谋。举起手,“老师,要尿尿!”
耳边有嘁嘁的笑声,兰玉在偷笑。
出了教室的门,便脱兔般朝老柿树下奔跳。钻进树洞,竟闻了一股淡淡的腥涩的香味儿。身子贴紧树身,极兴奋。喊叫不是敢的,就攥拳头朝树洞上擂。顷刻,耳畔便嗡嗡地响起,若远山炸响的一列捻子炮。悠长悠长的声音过去,便有木屑从头顶簌簌地撒落,那香味便更浓郁,浓得让人窒息。这让人奇怪,因为柿树原来是并无香味儿的。我忽然想到了母亲,这一切,应该让她都知道。
回到教室,老师正津津地讲得酣。兰玉也听得正认真,尖尖的下颏,鸡啄米般颤抖。我却再也坐不安稳,总觉得该让兰玉知道,让她知道,我和她是并不一样的!
“我刚才钻洞了,果然嗡嗡地好玩儿,还有受不了的香味。”我捅捅兰玉那瘦瘦的腿。
兰玉倏地把眼光斜过来,怔怔地,如面怪物,“刚才么?!”
“刚才。”
蓦地,她那只好看的小手,竟极残酷地举起。
于是,在黑板下,面对着一双双贼黑贼亮的小眼儿,我努力地站成了一团颤抖……
山环儿里的家离山口外的学校有八里远,那时的中午,便用方方正正的小铝盒带饭。当时的年景极荒唐,茂密的层林被伐去,螺丝转儿般依山绕出梯田。小棒子长得正齐刷刷扬眉吐气,一场大雨,腾地浇起黄尘,若九龙搅天。雨过,梯田竟随山势瘫成一堆黄泥,玉米梢梢努力拱出泥,奄奄地呼唤几日,便萎枯逝去。
叮当的驴队,便从山口外载进加拿大的小黄玉米。
那玉米初倒出口袋,金黄而焦脆。扑扑地一股股甜香荡漾。搁碾盘上碾,哧哧地响,簸箕行过,抡在碾道里的,却是一层粗粝而坚韧的厚皮。别看是皮子,但山风居然也刮它不起,蒙面的老驴低头嗅嗅,哞哞地打着鼻息,也不屑于吃。
村人便每日里呼噜呼噜地啜稀粥。村道上熟人碰了,“老哥,喝了么?”那位便答:“喝了,喝它两大碗呢!”
办法是没有的,上学的午餐竟只能是这稀可鉴赏的黄粥。学子的家长们便纷纷扯几尺白布,缝个布袋;先把空饭盒放停匀,再将锅子端起来注。注完轻提布袋慢抖,让稀物呆踏实。然后,伙伴们呼喊着上路,小心翼翼地走成一队“提袋人。”
老柿树的学校,有初中和小学两块牌子。老叔在这里念初中。老叔时年十八,却刚读初二。他个子虽不高,脸相却极清俊,班上颇有几个相好,便长了几分傲气。奶奶将粥袋子扎好递上,他却咻然出门,边走边嘟囔:“老是稀粥,把人脸都吃尽了!”祖母怔怔地发愣,老泪贴鼻梁滚下来,极浑浊。我极敬重祖母,不忍她兀自悲伤,便把粥袋子提过来,“奶奶,我给老叔提着,饿了,他自然就吃了。”
中午,众学子都在教室里啜粥,奏响了一阵好听的音乐。
窗外,老叔东东西西地踅,焦躁而凄惶,似遗失了无价珍物。我轻轻唤:“老叔,过来。”他不解地看我,站在原地不动。我把饭盒举几下,他便倏地闪进门来,眼睛滴溜溜闪亮。几下便把粥啜光,且极用心地抹去嘴角的粥汁,昂昂扬扬地奔他的教室了。
兰玉的父亲是粮店的工人,所以有资格一小勺一小勺地品她的小米豆饭。她用肘子碰我,“喂,他是你老叔么?怎么不自己带饭。”我说:“你不懂。”她却说:“谁不懂,这种人顶酸!”
我极气恼,便在她的小手腕上掐。她咬紧了嘴唇,任泪花于眼窝里打转,竟不曾吭一声。
第二天老叔便自动找我,伸手要他的饭盒,兰玉竟把饭盒递过,“老叔,咱换换好么?我极爱吃粥。”老叔怔一怔,居然接了,且呵呵地乐出声来,在兰玉的小肩膀上轻轻拍一拍,倔马般蹦跳尥蹿奔他的教室了。
不久,便从老叔的班上,传来他极响的声调,附有几声女生的欢笑。
兰玉则一小勺一小勺地喝粥,努力喝得爽利而满足。我望着她翕合的红红的小嘴,脑际有浪花扑叭扑叭地飞溅。我倍感羞耻,悬着老泪的祖母的皱脸,竟也在眼前极迅疾地闪回。久久,对老叔竟生出强劲的憎恶和仇恨:老叔怎么会这样?!
从此,我便拒绝和老叔讲话,他已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后来老叔参了军,上了南海舰队。久久等不到老叔的来信,祖母便求我去信询问。我说:“奶奶,你死了这门子心吧,他说不定早奔香港花花世界了。”我觉得,像老叔这种爱慕虚荣人,其结局必会如此。不期,他竟立了功,得了升迁;极荣耀地转业,在地方上谋了美差。再后来,我竟同他在一个城镇上生活,仍不情愿和他来往。一次,他喝得大醉,抹抹鼻涕,对他的同事说:“今生皆无畏,唯心怯于我的侄子!”其实,我何尝不想体恤他,然而童年的记忆,却生生地抹而不去。
童年,家极贫。父亲便打了两条数丈长的粗羊毛大绳,去跑山。山富处,皆在巍巍的险处。交亲便常在两峰对峙间,将绳索荡得极惊险,掬几棒五灵脂换钱。我上学后,父亲就更终日默默,在狐踪狼迹的深山就转得更勤勉。于是,我便不敢向母亲更多的索要。
在学校,我极避讳与同学一同如厕。如厕来,同学唰地从裤前把小家伙掏出,手儿背起,冲墙壁龇出声色皆俱的趣味。我却极猥琐的解下裤袢,蹲下身去,女儿般尿尿。——小学几年,我穿的都是母亲穿剩的裤子。母亲想翻改,被我挡拦:因为,空空的裆胯,小小的光臀,内里竟不具窄窄的拃长短裤;而女裤遮身,总也便当,同学之斜睨戏讽,便于假装的颟顸中不作顾忌。
然冬日苦短,晚学刚放,便见星儿已稀疏地在当空挂了。村上的童子便惴惴地牵着手臂,结伴朝山里的家舍探摸。走到半路,大家都小解,有顽皮小子便生出诡计,趁我窸窣提裤间,大喊一声:“狼来了!”便忽啦跑远。懵懂的夜色,山间的异响,造出几多惊惧。踽踽独行的我,便紧悬着心儿,叨念着父母的恩德,压下无泪的暗泣,蹈出砉砉的锐响,决绝地朝前走……
于是,我便有了弥坚的志气和茕然而孤介的举态。当举班喧哗时,我便钻进老柿树的洞,轻轻敲响它的琴弦,让它那嗡嗡的古韵,沁入我的肌肤和腔髓。久久,我便读懂了老柿树的意蕴和历史。我相信,老柿树也仅有我一个知己,在它绵亘的生命长河。
每次走出洞来,都见兰玉面对老柿树站着,娇小的身姿,精彻的情态,如小而惊警的叹号!我凝视着她,她凝视着我,两束柔弱的目光交迸出童贞的晶体。久久,她竟乜乜地笑了,且摇曳着那笑,扭扭地离去。
理解我的,便还有个窄肩胛的兰玉。
今生,父母只有我们哥仨,没有女儿。
记得母亲曾对我说过,在我脚下曾有过一个妹妹。刚生下来就不会叫,小眼睛紧紧地阖着,眼球在薄薄的青色的眼皮下蠕动。父亲卷一支旱烟,坐在杌凳上无可奈何地抽个不停。兼做接生婆的祖母,把那小生命抱了,拍拍打打,左摇右摆。久久仍无动静,便对父亲说:“抱走,埋了。”父亲登时扔了那烟袋,呜呜地嚎破了嗓子;整个山环儿里,便有父亲的哭声久久回荡。临了,他用破衣包了女儿跌跌撞撞出了家门。山里多发水,他担心女儿埋不好,会很快消失,便可山环儿转,找可靠的地势。终于发现了一个山洞,仅狗类可以钻得进,便把裹紧的小小遗体慢慢地顺进去。而后,把洞里填满了土,洞口再用有棱角的石头砌牢,舐犊之情可鉴,人伦之情殷殷。父亲做罢,把我拽到那里,“记住,等父母不在了,想着祭奠祭奠你的妹妹”。
殒妹以后,又来了两个弟弟,母亲就不再生育。父亲便长吁短叹,就嚷嚷认干女儿。候选人倒是找了两个,我都不喜欢,便极力抗拒。父亲便常常暗叹。我心疼父亲,心里也是凄惶的。恰巧兰玉摇动了我的心旌,便找父母商议。父母极高兴,迫不及待地要找兰玉的父母。我说:“还是问问兰玉自己吧。”父母点点头:“也好,也好。”
一日,我偷偷地问兰玉:“我父母要认你做干女儿,行么?”
兰玉一愣,之后,白皙的小脸就涨得紫红。久久竟问:“是你的主意么?”
一问,竟弄得我尴尴尬尬,支吾支吾若吹不响的瘪号。
兰玉却乜乜地笑,透出一线一线的诡谲。
兰玉回家将父母说通过,传话选良辰吉日定干系。
那日,晚学才放,学校屋后的石阶上,早有乍乍呼呼一干人马。
父亲牵一头足膘的驴子,青辔红缨铜铃。母亲则牵着亲家母的老手,摩摩挲挲如姐妹。两个弟弟各执长杆挂鞭一串,泥污小脸上,小眼儿鬼般眨。兰玉见状,先就垂羞了脖颈,懵懵懂懂中被父亲抱上了鞍鞯。脆鞭打过,铜铃曳响,鞭炮噼叭,古风流长。
身后,涌聚着学校里看热闹的学子,把小小的手臂统统扬起,呐喊:
“娶小媳妇啰哦!娶小媳妇啰哦!……”
驴背上的兰玉,肩胛竟一抽一抽地颤抖,且伴有细若蚊嘤的低泣。
于是,我便有了可心的妹妹。父母也有了安恬的容颜。
而兰玉却失去了自由。
再进学堂,兰玉身后,总有学子嘀咕,且有嘲谑的目光极肆意的朝兰玉脸上撩。不久,老师也将我们调开桌,和她同桌的是个脏兮兮的调皮蛋。一得机会,那小子便呼群吆众,一齐喊:“小媳妇儿~~羞不羞!小媳妇儿~~羞不羞!……”
兰玉兀自堵紧了耳朵,瑟缩如淋雨的鸡雏,怒火便在我心间燃;便拼命和那小子扭在一起,打得头破血流。于是,尽管我学习极好,仍彻底地失去了三好生的资格。
其实,是父母将他们的小儿女害了。不知不觉地害了!
小学未上完,兰玉便退了学,她把乜乜的微笑带走了,留下了幽怨和绝望。
她的家就在学校近旁,所以,在我回家的路上,便常常碰到顾盼的她。
兰玉在家里练就了一手精巧的女红,让我第一次穿上了短裤和属于男人的裤子。衣服穿在身上,就增添了一种莫名的动力,一定要学习好,不辜负她的殷殷情意。
后来,我到平原的城市去上学,因寄宿在那里,回家的次数就少,见到兰玉的几率就更小。有时在课堂上,就陷入对她的冥想。想着想着,心里就热得难耐,眼窝也湿了。是兰玉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牵挂,年少的心灵,也渐渐有了温厚的东西……
再后来,她出嫁了。出嫁那天,她希望我作为娘家的哥哥去送她,我却没有出现。因为我心里空落落的,有很复杂的意绪。本来是兄妹之情,却掺杂了男女恩怨,抹不开面子。这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第一次感到,人间的事情,并不是像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样。
但那棵老柿树却仍钢茎铁枝地生长着,空空的树洞,任人钻进钻出,一有撞击,便嗡嗡出声响,不舍你我,没心没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