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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炸獾会炸死了腊宏,韩冲成了岸山坪第二个惹出命案的人。

这两三年来,岸山坪这么一块小地方已经出过一桩人命案了。两年前,岸山坪的韩老五外出打工回来,买了本村未出五服的一个汉们的驴,结果驴牵回来没几天,那驴就病死了。两人为这事麻缠了几天,一天韩老五跟这汉们终于打了起来。那韩老五性子烈,三句话不对,手里的镰刀就朝那汉子的身子去了,只几下,就要了人家的命。山里人出了这样的事,都是私下找中间人解决,不报案。他们知道报案太麻缠,把人抓进去,就是毙了脑瓜,就是两家有了仇恨,最终顶个屁?山里的人最讲个实际,人都死了,还是以赔为重。村里出了任何事,过去是找长辈们出面,说和说和,找个都能接受的方案,从此息事宁人。现在有了事,是干部们出面,即使是出了命案,也是如法炮制。两三年前,韩老五还不是最终赔了两万块钱就拉倒了事。

如今腊宏死了,他老婆是哑巴,孩子又小,这事咋弄?岸山坪的人说,人死如灯灭,活着的大小人儿以后日子长着呢,出俩钱买条阳关道,他一个讨吃的又是外来户,价码能高到哪儿去。

这天韩冲把山下住的村干部一一都请上来,干部们随韩冲上了岸山坪,一路上听事情的来龙去脉,等走上岸山坪时,已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了。

看了现场,出门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站下来,商量了一阵子,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按这里的老规矩办。他们责成会计王胖孩来当这件事情处理的主唱:一来他腿脚勤;二来这种事情不是什么好事,一把二把手不便出面;三来这王胖孩的嘴比脑子翻转得快。

返进屋里坐下,王胖孩用手托着下巴颏对哑巴说:“你们住的这房是韩冲原来的吧?韩冲对你家腊宏应该是不错吧?他俩没仇没恨吧?腊宏因为砍柴误踩了韩冲的套子,这种事谁也没有料到吧?”咳嗽了一声,旁边的一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摸不着深浅地问:“都说哑巴是十哑九聋,不知道你是听得见还是听不见?要是听见了就点一下头,要是听不见说也白说。”村干部和韩冲的眼光集体投向哑巴,就看到那哑巴居然慌秫秫地点了一下头。

干部们惊讶得抬直身体嗷了一声,王胖孩舔了舔发干的嘴片子,尽量摆正态度,把话说普通了:“这么说吧,你男人的确是死了……不容置疑。”

说到这里就看到腊宏老婆打了个激灵。王胖孩长叹一声:“真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说骂韩冲炸獾炸了人了吧,他已经炸了,你说骂腊宏福薄命贱吧,他都没命了。这事情的不好办就是活的人活着,死的人到底死了。活的人咱要活,死的人咱要埋,是吧?这事情的好办是,你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妇女,你心明眼亮可惜就是不会说话。我们上山来的目的,就是要活的人更好地活着,死的人还得体面地埋掉。你一个哑巴妇女,带了两个孩子,不容易啊。现在男人走了,难!咱首先解决这个难中之难的问题,你相信我这个村干部,就让韩冲埋人,不相信我这个村干部,你就找人写状纸,告。但是,你要是告下来,韩冲不一定会给腊宏抵命,我们这些村干部因为你不是岸山坪的,想管,到时候怕也不好插手,说来你母女仨还是个黑户嘛!”

腊宏的哑巴老婆,惊讶得抬起头瞪了眼睛看。王胖孩故意不看哑巴扭头和韩冲说:“看见这孤儿寡母了吗?你好好的炸球什么獾?炸死人啦!好歹我们干部是遵纪守法爱护百姓的,看你凿头凿脑咋回事儿似的,还敢炸獾?赶快把卖猪的钱从信用社提出来,先埋了人咱再商量后一步的赔偿问题!”

哑巴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听着,回头望望炕上的人,再看看屋外屋内的人,哑巴有一个间歇似的默想,稍顷,抽回眼睛看着王胖孩笑了一下。

这一笑,让有强烈的表现欲望的王胖孩沉默了。哑巴的神情很不合常理,让干部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到底笑个啥。

干部们做主让韩冲把他爹的棺材抬出来装了腊宏,事关重大,他爹也没有说啥。韩冲又和他爹商量用他爹的送老衣装殓腊宏,韩冲爹这下子说话了:

“你要是下套子炸死我了倒好了,现成的东西都有,你炸了人家,你用你爹的东西埋人家,都说是你爹的东西,但埋的不是你爹,这比埋你爹的代价还要大,我操!”

韩冲的脸儿埋在胸前不敢答话,他爹说:“找人挖了坟地埋腊宏吧,村干部给你一个台阶还不赶快就着下,等什么?你和甲寨上的娘们混吧,混得出了人命了吧?还搭进了黄土淹没脖子的你爹。你咋不把脑袋埋进裤裆里!”说完,韩冲爹从木板箱里拽出大闺女给他做好的送老衣,摔在了炕上。

把腊宏装殓好,棺材准备起了,四个后生喊:“一二,起!”抬棺材的铁链子突然断了,抬棺材的人说:“日怪,半大个人能把铁链子拉断,是不是家里不见个哭声?”

哑巴是因为哭不出声,女儿儿子是因为太小,还不知道哭。王胖孩说:“锣鼓点儿一敲,大幕儿一拉,弄啥就得像啥!死了人,不见哭声叫死了人吗?这还是咱们的工作没有做好,这样吧,去甲寨上找几个女人来,村里花钱。”

马上就差遣人去甲寨上找人,哭妇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往常有人不在了,论辈分往下排,哭的人不能比死的人辈分大。现在是哭一个外来的讨吃,算啥?

女人们就不想来,韩冲一看只好一溜儿小跑到了甲寨上找琴花。进了琴花家的门,琴花正在做饭。听了韩冲的来意后,琴花坐在炕上说:“我哭是替你韩冲哭,看你韩冲的面,不要把事情颠倒了,我领的是你韩冲的情,不是冲村干部的面子。”

韩冲说:“还是你琴花好。”

看到门外有人影儿晃,琴花说:“这种事给一头猪不见得有人哭。这不是喜丧,是凶丧。也就是你韩冲,要是旁人我的泪布袋还真不想解口绳呢。”

门外站着的人就听清了——琴花要韩冲出一头猪,这可是天大的价码。

琴花见韩冲哭丧个脸,一笑,从箱子里拽了一块枕巾往头上一蒙,就出了门。

走到岸山坪的坡顶上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就扯开了喉咙:“你死得冤来死得苦,讨吃送死在了后梁沟——”

村干部一听她这样哭,就要人过去叫她停下来——这叫哭吗?硬邦邦的没有一点儿情感。

琴花马上就变了一个腔:“水流千里归大海,人走万里归土埋,活归活啊死归死,阳世咋就拽不住个你?呀喂——啊啊啊。”

琴花这么一哭把岸山坪的空气都抽拽得麻秫起来,有人试着想拽了琴花头上的枕巾看她是假哭还是真哭,琴花手里拄着一根干柴棍抡过去敲在那人的屁股蛋上,就有人捂了嘴笑。琴花干哭着走近了哑巴,看到哑巴不仅没有泪蛋子在眼睛里滚,眼睛还望着两边的青山。琴花哭了两声不哭了,你的汉们你都不哭,我替你哭你好歹也应该装出一副丧夫的样子吧。

埋了腊宏,王胖孩叫来几个年长的坐下商量后事,一干人围着石磨开始议事。比如,这哑巴和孩子谁来照顾,怎么个照顾法,都得立个字据。韩冲说:“最好一次说断了,该出多少钱我一次性出够,要连带着这么个事,我以后还怎么讨媳妇?”大伙研究下来觉得是个事情,明摆着青皮后生的紧急需要,事儿是不能拖泥带水,得抽刀斩水。

一个说:“事情既出由不得人,也是大事,人命关天,红嘴白牙说出来的就得有个道理!”

一个说:“哑巴虽然哑巴,但哑巴也是人。韩冲炸了人家的男人,虽然不是他有意想炸,既然炸了,要咱来当这个家,咱就不能理偏了哑巴,但也不能亏了韩冲。”

一个说:“毕竟和韩老五打架的事情不是一个年头了,怕不怕老公家怪罪下来?”

一个说:“现在的大事小事不就是俩钱嘛?从光绪年到现在哪一件不是私了?有直道儿不走,偏走弯道儿。老公家也是人来主持嘛,要说活人的经验不一定比咱懂多少,舌头没脊梁来回打波浪,他们主持得了这个公道吗?”

王胖孩说:“话不能这么说,咱还是老公家管辖下的良民嘛!”

王胖孩要韩冲把哑巴找来,因为哑巴不说活,和她说话就比较困难。想来想去想了个写字,却也不知道她是否认字。王胖孩找了一本小学生的写字本和一根铅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了一行字,递给哑巴看。

哑巴看了看,取过笔来,也写了一行字递过去。韩冲因为心里着急伸过去脖子看,年长的因为稀罕也伸过脖子,发现上面的第一行是村干部写的:“我是干部王胖孩,你叫啥?”后一行的字歪歪扭扭写了:“知道,我叫红霞。”

所有的人对视了一下,稀罕这个哑巴不简单,居然识得俩字。

“红霞,死的人死了,你计划怎么办?要多少钱?”

“不要。”

“红霞,不能不要钱。社会是出钱的社会,眼下农村里的狗都不吃屎了,为什么?就因为日子过好了。钱是啥?是个胆儿,胆气不壮,怕米团子过几天你母女仨也吃不上了。”

“不要。”

“红霞妇女,这钱说啥也得要,只说是要多少钱?你说个数,要高了韩冲压,要少了我们给你抬,叫人来就是为了两头取中间主持这个公道。”

“不要。”

小学生写字本上三行字歪歪扭扭看上去很醒目,大伙儿觉得这个红霞是气糊涂了,哪有男人被人炸死了不要钱的道理?要知道这样的结果还叫人来干啥?写好的纸条递给韩冲,要他看了拿主意,使了一下眼儿,两个人站起来走了出去。收住脚步,王胖孩说:“她不是个简单的妇女,不敢小看了,她想把你弄进去。”韩冲吓了一跳,脚尖踢着地面张开嘴看王胖孩。王胖孩歪了一下头很慎重地思忖了一下说:“哪有给钱不要的道理,你说,她不是想把你弄进去是什么?”韩冲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王胖孩指着韩冲的脸说:“要暖化她的心,打消她送你进去的念头,不然你一辈子都得背着个污点,有这么个污点你就甭想说上媳妇。”韩冲闭上嘴,咽下了一口唾沫,唾沫有些划伤了喉咙,火辣辣地疼。

“这几天,你只管给哑巴送米送面。你知道,我也是为你好,让老公家知道了,弄个警车来把你带走了,你前途毁了,以后出来怎么做人?趁着对方是个哑巴,咱把这事情就哑巴着办了,省了官办,民办了有民办的好处。明白不?”韩冲点了头说:“我相信领导干部!”

两个人商量了一个暂时的结果,由韩冲来照顾她们母女仨。返进屋子里,王胖孩撕下一张纸来,边念边写:

“合同。甲方韩冲,乙方红霞。韩冲下套炸獾炸了腊宏,鉴于目前腊宏媳妇神志不清,不能够决定赔偿问题,暂时由韩冲来负责养活她们母女仨,一日三餐,吃喝拉撒,不得有半点不耐烦,直到红霞决定了最后的赔偿,由村干部主持,岸山坪年长的有身份的人最后得出结果才能终止合同。合同一方韩冲首先不能毁约,如红霞对韩冲的照顾有不满意之处,红霞有权告状,并加倍罚款。”

合同一式两份,韩冲一份,哑巴一份。立据人互相签了字,本来想着会有一番争吵的,但事情就这么说断了,岸山坪人的心里有一点盼太阳出来阴了天的感觉,心里结了个疙瘩,莫名地觉得哑巴真的是傻,互相看着都不再想说话了。

送走王胖孩,韩冲叠好条子装进上衣口袋,哑巴前脚走,韩冲后脚卸了炉上的粉走进了哑巴家。

进了哑巴家,韩冲看到哑巴的房梁上吊下来两个箩筐,箩筐下有细小的丝线拉拽着一条一条的小虫,韩冲知道那箩筐里放的是讨来的晒干了的米团子和白馍。哑巴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她手里正拿了一捧米团子放在锅台边,一块一块往下磕上面生的小虫,磕一块往锅里煮一块,锅台上的小虫伸展了身子四下跑,哑巴端下锅,拿了笤帚,两下子就把小虫子扫进了火里,坐上锅,听得噗噗的响。

韩冲眯缝着眼睛歪着脖子说:“这哪是人吃的东西。”提下了锅走回家倒进了自己的猪圈里,猪好久没有换口味了,咂巴着干邦硬的米团子,吐出来吞进去,嘴片子错得吧唧吧唧响。韩冲给哑巴提过来面和米,哑巴拉了闺女和孩子笑着站在墙角看他一头汗水地进进出出。韩冲想,你这个哑巴笑什么,我把你汉们炸了你还和我笑,但他不敢多说话,只顾埋头干他的活儿。

这时候就有人陆续走上岸山坪来看哑巴和孩子,有的想收留哑巴的孩子,有的干脆就想收留哑巴。韩冲装作没看见,他想要是真有人把哑巴收留了才好,她一走我就啥也不用赔了。但哑巴这时候面对来人却很决绝地把门关上了。

王胖孩又来到了岸山坪,要韩冲叫了年长的和有些身份的人走进了哑巴的家。王胖孩坐下来看着哑巴说:“今天我来是给你做主,有啥你就说。”韩冲坐到门墩上琢磨着这个事情该怎么开头,说什么好。就听得王胖孩说:“咱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绕弯子了,这理说到桌面儿上是欠了人家一条命,等于盖屋你把人家的大梁抽了,屋塌了。现在,你一个孤寡妇女,又是哑巴,带着俩孩子,容易吗?要我说就一个字——难。红霞,老话重提,你说出个数字来,要多少?”

哑巴抬起头拿过一根点火的麻秆在石板地上写了两黑字——不要。村干部接过麻秆来,大大地在地上写了两个字——两万。韩冲低下头看,请来的人也低下头看,抬起头互相点了点头,大意是有了韩老五的事情在前面做样板,这样的处理结果也是说得过去的。韩冲说话了:“胖孩哥,两万块暂时拿不出,能不能分期付?如果不行,就得给我政策,让我贷。”

王胖孩想了半天说:“上头的政策主要是鼓励农民贷款致富,哪有让你贷款用来买命的?这事要说也没有个啥,摆到桌面上就是个事。你是不是到对面的甲寨上找一找发兴,他儿在矿上,煤矿现如今效益不错,他家里想来是有货的,借一借嘛。琴花虽然是出了名的铁公鸡,毕竟是喝过你的粉浆,吃过你的獾肉,还是你的相好,你炸死的这个人用的雷管还是她提供的。咱嘴上不说,如果要说,她是脱不了干系的。”

韩冲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事情说到这里,王胖孩对哑巴红霞说:“按我的意思来,你不要,不等于我们不懂,我们不懂就是欺负你了,这不符合山里人的作风。等韩冲凑够了钱,我再到这山上来亲手递给你。咱这事情就算结束,你也好准备你的退路。一个妇道人家没有汉们帮衬,哪能行啊!韩冲,话说回来大家是为了你办事,光跑腿我就跑了几趟,你小子懂个眼色不懂?”

韩冲大眼儿套小眼儿看着王胖孩,王胖孩举起手里的麻秆说:“这,缩小了像个啥?”韩冲想,像个啥?哑巴从王胖孩手里拿过麻秆掰下的一小截,叼在嘴上咂巴了两口,韩冲明白了,他是想要烟呢。稀罕得岸山坪的长辈们放下手中的旱烟锅子看哑巴,哑巴看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韩冲赶紧出去到代销点上买了两条烟递给了王胖孩。王胖孩说:“这是啥意思?乡里乡亲的弄这?”说罢,掰开一条烟给坐着的长辈一人发了一包,自己把剩下的夹在腋窝下起身走了。

长辈们看着手里的烟,咧开嘴笑着,心里却不是个滋味,啥也没表态走了两步路就赚了一包烟,很有点不好意思。韩冲说:“算个啥嘛,都是德高望重的人,就是没事我韩冲也应该孝敬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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