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15年第10期
栏目：小说
听说漂亮的村花童小状最喜欢小伙子穿迷彩服，庄老三就没穿过别的衣裳。哪怕冬天冻得牙齿“咯咯咯”直打架，伏天热得起痱子，庄老三也硬挺。
今早，一对美丽的金腰燕飞进恩光村，毅然决然地在庄家屋檐下选了房址，打起了地基。这地基虽然只是几滴稀泥，却让庄家欢欣鼓舞，令邻居万般羡慕！
在我们辽北老家，金腰燕算得上是吉祥鸟中的“明星”。它选择谁家谁家就荣耀，日子好的预示着锦上添花，差点的则象征着时来运转。人们这样为它的主人定性：“善良人家金腰燕，佑主富美穿金线。”若按当今人们的审美标准来衡量，相当于五好家庭、文明富庶、富贵临门。按年轻人的形容，家中有了金腰燕，相当于摸着“白富美”“高大上”的手了。
自我的故乡恩光屯土房换瓦房、斜街变直街后，金腰燕绝迹十多年了！究其原因只有一个，现代建筑各个零部件接插得太紧密，早先屋檐下一排圆眼球似的椽子隐身了，裸露的房梁缩进光滑平整的装饰板后头，最关键的是，过去探出来长长的帽遮、鸭舌一样能遮风挡雨的长屋檐没了，让金腰燕怎么安家？
庄家去年房檐下的长条塑料装饰板掉了，照理早就该重新装上，因为“懒”字占了上风，帽遮下边内凹，歪打正着，这才请来了金腰燕。
后来庄家人反思：金腰燕一走，庄家的日子就一落千丈！先是父亲暴病而死，母亲半瘫，继之老大养猪年年赔，老二十三年前出走再无音讯！庄家人苦思苦盼，这掉进地漏的日子何日出头？
只有庄老三能在痛苦的阴云中看到一线光亮，见了童小状，这光亮便“啪啪啪”冒火。这时，庄老三就身着迷彩服出去干活，一来给童小状看，二来消耗快要破岸的雄性荷尔蒙。庄老三清楚，哪怕荷尔蒙狂潮澎湃，就要决堤，也要死死守住，人在阵地在！为了追童小状，庄老三背后功课没少做，装，掩饰，设计，动手腕，越想靠近童小状就越是躲着点，唯恐一个“色”字炸伤了爱情。别看庄老三不懂矜持，不懂以退为进，却知道当代女孩的共性：物质第一条，可靠最重要。姑娘们最担心有钱的靠不住，没钱的养不住。庄老三就想方设法涂改担心，来个折中。庄老三想，只要翻过折中这道篱笆，就等于进了他和童小状爱情的后花园。不，庄老三后来有了升级换代的设计：只要抢占折中高地，往下一扑，童小状就到手了。
追了好几年，最近似乎才有点眉目。
庄老三清楚得很，有这样的起色，全是金腰燕的功劳。前天，一对金腰燕在屋檐下做窝，昨天，偏瘫多年的母亲就能下地走了，今天一早，大嫂托媒去童小状家给自己提亲了……
太兴奋啦，昂扬的力不知往哪儿使，庄老三便去村头铲地。
童小状似乎给他拧紧了力量的发条，波翻浪涌的肌肉推着铁锄风卷残云，田禾间土龙腾跃……
这时，一只大脚指头拱出鞋外的破皮鞋移至眼前。庄老三慢慢向上看，露肉的破袜、脏破的牛仔裤脚、老掉牙的旧“中山装”依次出现，当他看到那张被茂盛的连片胡子包围的面孔时，惊讶得差点叫起来！
你……
庄老三惊异的O形嘴，如同缺氧的鱼。
三弟，我是你二哥呀！
这句话犹如炎热的三伏天突然刮来一阵凛冽的寒风，庄老三立刻打个寒噤。二哥衣服鞋上的破洞，则是雪沫子冰碴子……
老二离家十三四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今这么落魄地回来了！
庄老二比三弟大十七岁，要不是母亲天天捧着二儿子的照片盯盯看，庄老三怎么会认出他来？
庄老三的心里乌云翻滚。
前天金腰燕来了，昨天母亲站起来了，今早大嫂托媒向童小状提亲，这三个好消息，也抵不上老二回来这一个坏消息！就好像接连做了三把挣钱生意，也抵不住一把赔的，收不抵支呀！
最令庄老三生气的是，早不回晚不回，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回来？！
恩光屯有个风俗，哥们儿娶妻论资排辈，老二回来老三娶媳妇得向后排。最近家里已商量好，卖了三头老黄牛给童小状家做定亲彩礼，这下全泡汤了！
庄家兄弟如隔季相会，老二热若盛夏，老三冷似寒冬。二人回家的路上，老三觉得身边突然出现个小偷或狼。老三频频甩出冰钉子雪沫子，问二哥咋混成这样？老二的笑容温和，虽然几次让老三“心软”，可一想到他跟童小状的爱情和幸福即将毁在二哥手里，胸膛里便咆哮着寒冷的旋风，牢牢把二哥“生意赔了”几个字攥在手里，如同攥紧一把尖刀，一下下捅过来。为防二哥反扑，老三还打出二轮进攻，抡起不孝、无能、白吃饱、无情无义的巴掌，一下一下抽在二哥脸上，疼在二哥心上……
到家后，母亲和大哥、大嫂见了老二喜极而泣。母子情、兄弟情，亲情如枯叶里突然冒出一片惊喜的绿芽。
母亲说：二儿呀，想死妈了，回来就好。
大哥说：二弟呀，想死大哥了，回来就好。
大嫂说：二弟呀，这回可别走了，好歹咱全家团圆了。
庄老三则满眼闪电，满口雷霆，挖苦二哥比“啪啪啪”的“电打火”还急，公开把仇疙瘩“咣”地扔在桌面：西屋是预留他和童小状的婚房……
庄老二和善地笑笑，轻松解开三弟的仇疙瘩，说他一进院就物色好了住处，在西房山压个偏厦……
因为压偏厦，庄老三大为恼火，责怪老二叮叮当当的施工声太吵，房檐下那对金腰燕突然失踪。
金腰燕漂亮又时尚，体态轻盈伶俐，飞行快如流星，是捕蝇、蚊的高手，还能在飞行中饮雨、洗澡、交配，技能非凡。
金腰燕亦即家燕的一种，只因系了条金光闪闪的金腰带，近乎人类拳击手打遍劲敌夺冠，尽显豪华、气派和吉祥，便成了燕中的皇族。
这样的宝贝丢而复失再复失，庄老三能不生气？
其实，家里人个个明白另有原因：那天，媒人捎来口信，童小状的态度不明确，没答应婚事也没拒绝，而是让庄家“再等”。“再等”二字花朵一样开在脸蛋儿，不知是用柔唇亲一下还是用利齿咬一下……
庄老二没有对三弟以牙还牙，而是笑着停止了偏厦施工，去屯里租房。
偏厦刚刚支起贴西房山的半边架子，准确说，刚把贴房山的头一块板安上，庄老三就下了停工令。庄老二指着紧贴房山的厚木板要撤下来，庄老三急不可耐地轰他走：去吧去吧去吧，赶紧走，我看见你就闹心！
邻居们见了这情形，都觉得庄老三“太过火”，庄老二却一脸和善和微笑，若蓬勃美丽的玉兰花瓣儿无声落地，悄悄地、悄悄地……
不想，偏厦房山上这块没撤下来的厚木板，竟成了开出恩光屯致富和生态文明的两朵惊艳的花，这是后话。
庄老二去胡恩柴和张叶柞家租房碰了钉子，又遭三弟一顿雷鸣电闪，连母亲和大哥也坐在老三的板凳上：胡、张是恩光屯最有名的富户，也是最出名的势利眼，怎能拿着鸡蛋碰石头？
庄老二和善地笑笑，说任何好人都有坏的一面，任何坏人也都有好的一面。况且胡恩柴和张叶柞还算不上特别坏的人，试试也无妨。
结果，连大嫂都笑着埋怨二小叔子：真是没心没肺呀。
家中一共五口人，四口人统一了口径：老三这事办得真是没心没肺。
当年，庄老二跟钟丽朵谈得好好的恋爱，硬让胡恩柴给拆了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老二忘得一干二净？
而张叶柞，竟是协助胡恩柴强拧瓜蒂、横刀夺爱的帮凶！
正当没心没肺的庄老二无计可施，村里最穷的“徐二两”找到庄老二：我家三间房子闲半截，你去给我做个伴儿。
多少钱？
钱什么钱？闲着也是闲着，白住！
“徐二两”名声不太好。这人不偷不摸不干任何坏事，就是闻到酒味儿就迈不动步。逢酒必喝，没人请，主动盘腿上炕，端了酒就喝。实在没有酒局，就自己请自己，也不多喝，一顿只喝二两散装酒。二两酒不算多，可一天三个二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喝三个二两，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徐二两”这个外号顶风臭出上百里，抹去了他所有优点，也抹去了他当丈夫的资格。据屯里人说，“徐二两”这辈子没碰过女人。外人都不信，这年头的女人有饵就上钩，还有守身如玉的？只有熟悉的人才相信，在女人与酒面前，“徐二两”绝对选择后者。“徐二两”还有个全世界都出彩的理论：酒是进项和盈利，女人是出项和亏损。
“徐二两”记忆力惊人的好，只要见过一面，他就能记住名字。凡他经手的或听到的，都会永久印在心里，简直是村里的活档案。六岁起迷上高仓健主演的电影《追捕》，此后追着电影放映队看露天《追捕》二十一次，能一字不差地背诵整部电影的所有台词！人们评价道：脑瓜好使，没用在正地方。
我怀疑乡亲们说得言过其辞，不相信“徐二两”能背下来整部电影台词，便把他请到我的工作间，播放没有中文字幕的《追捕》，让他对着无声的电影画面“配音”，我则照手里的waipai对台词，一百五十一分钟过去，天哪，一字不差！
最让我惊异的是，“徐二两”一人模拟影片中的所有角色，声音竟然那么像，像得简直难以令人置信。我眼前这个满面沧桑的农民，竟是个超级“模仿秀”高手！
我正陷在激动的喜悦里不能自拔，“徐二两”则声情并茂地复制了电影结尾的动作——真由美等在马路边，身着立领风衣的杜丘走过来一把搂紧她，二人齐步向前，极富震撼优美的音乐伴着浑厚的男中音响起：啦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啦啦……啦呀啦……啦呀啦……啦啦啦……
庄母和庄老大本来不同意庄老二住“徐二两”的房子，跟这样的老光棍一起能有什么前景？一个绕不过的问题是，总比睡露天地强。
接下来，庄老二的行动不光受到庄老三的指责，连大哥大嫂也觉得他做得“不应该”，而母亲，干脆骂他“混蛋”。原因是，庄老二跟“徐二两”借了三千块钱买小四轮子拖拉机。“徐二两”手里只有一千块，还外借了两千块。
“徐二两”的人品没得说。过去，在我们老家，谁家有了活，比如盖房子、砌院墙、拾柴火等等，只要招呼一声，乡亲们就去帮忙，分文不取。活累，供点好菜好酒就行了。“徐二两”是最热心肠的，人家没找他，他听了信就去。有酒喝就行。谁家有活算计人手时，总有这句话：外加一个“徐二两”。“外加”两个字，既含计划内又含计划外的意思；另一个让人放心的意思便是“他指定来”。
现在一切向钱看，再也没白求人的了，一天力工至少一百五十元，大工二百到三百元。当天干活当天发钱。有的怕人家不爱来，或不好好干，先发钱后干活。唯有“徐二两”不。“徐二两”去了只图喝几盅。跟从前一样，谁家有活计算人手，外加一个“徐二两”。每当人给他钱时，“徐二两”说：人情是人情，钱是钱，我是来帮工的，怎么能要钱？有人夸“徐二两”人好，现在这样诚实重情义的人太少了。有人则反驳：什么叫诚实？傻逼一个！还脑瓜好使呢，一天的工钱能买多少酒？
我没少听人说，人在世上混，欠人家的总是要还的。当下“帮工”几乎失传、绝迹，只剩下了“雇工”，我们老家恩光屯只“徐二两”一人还坚守着传统的“帮工”美德。在他看来，在恩光屯住了几十年，他欠人的情太多了。就说提对象的事吧，家家都为他提过。哪怕有人真提有人假提，“徐二两”都觉得欠人家情。在“徐二两”收不收帮工报酬上，人们争议很大。我不想说谁对谁错，一个问题却不得不说：大凡争议的事，就定不了局。正如组织部要提职的重要当口，突然来封上访信，不管内容是真是假，一争议就得放下，这一放，兴许耽误好几年，兴许耽误一辈子。如果女方家人在嫁与不嫁的问题上争议不休，“徐二两”能不耽误？
庄老二买了辆小四轮“突突突”地跑，走村串户收破烂，干了俩月算下来，去了成本还赔钱，庄老三更加瞧不起他。好在庄老三蜘蛛一样在自己编织的经纬网线上四处爬，心思都花在怎么把童小状搞到手上，没工夫跟二哥雷鸣电闪。
庄老二的小四轮针一样在恩光屯、安民乡和西丰县城间缝合，不知道线头断了多少次，重新缝合了多少次，面对多少突如其来的难题，他都和善地笑着，很少反驳别人，更很少跟人家犟嘴。换言之，哪怕线头打了死疙瘩，他也笑眯眯地解开。暂时解不开，就在旁边重打鼓另开张、再缝。“没心没肺”的外号，就这样叫开了。只有一个人实心实意赞扬庄老二，谁呀？房东“徐二两”。“徐二两”喝完二两酒后，能说出一筐庄老二的优点。这更麻烦。一个穷得叮当三响，连老婆都说不上的老光棍夸他，如同小偷上门叮嘱防盗，越描越黑。“徐二两”急得双目放出萤火虫般的光芒，竟蹦出乡长、镇长、副市长、公安局长等大官们的火花，说庄老二跟他们是好朋友。得得得，听者赶紧躲开，摘星摘月一样不靠谱，谁爱理？况且“徐二两”还满嘴酒气？
母亲和大哥大嫂真心疼老二，怕着凉，母亲送来亲手缝制的鞋垫；怕吃不好，又送来菜呀调料呀。大哥大嫂差点挠破箱底抠出压在二层木板里的钱，为二弟买了身新衣裳。老二说了多少次不用、不用，他真的不用，最终，还是眼含热泪收下了。
当大哥大嫂要卖一头牛为庄老二“提亲”时，庄老三火了。
庄老三认为这是剜自己的肉，原订三头牛钱为娶童小状付彩礼，怎能随便就卖一头？庄老大没敢说民俗上由大至小的娶亲规矩，只说“匀出一头”给老二，庄老三仍然不依不饶。庄老二闻听再次和善地笑笑，一屁股坐在三弟这边，气得老大扭头就走。
庄老三想，表面上大哥把卖牛的事揽了过来，背地里还是二哥的小九九。别看二哥面上和善，其实却是个“笑面虎”。二哥是扎进自己身上的一根刺，碰了疼，不碰也痒，想拔出来，又找不准位置；用尖刀抠出来，更怕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