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长沙市第十四中学上高一。所谓高中,其实没有多少书可读。几本薄薄的教科书,编得敷衍了事,Down with the USA Imperi-oiism! Down with the Soviet Revisonism! (打倒美帝!打倒苏修!)这样蹩脚的政治标语,居然成了英语课文。同学们个个学习心不在焉,“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口号早就给我们指明了前途和方向,大部分下乡当知青,小部分进厂当工人,显然无论你将进入哪一部分,书读得如何都不重要。假如你想争取进人小部分行列,必须根正苗红,除去家庭成分没有瑕疵,自己还得有出色表现,比如说,思想汇报要写得勤,劳动课必须不怕苦不怕累。
挖防空洞是最好的表现机会。当时使用率最高的毛主席语录,是“深挖洞、广集粮、不称霸”,北方的中苏边疆战事一触即发,全国所有城市都在备战备荒,大到由解放军工兵部队在开挖的钻山大洞,小至我们学校这样不知能派上什么用场的地道,防空洞遍地开花,所以挖洞是我们的必修课。记得有一段时间,为了加快挖洞的速度,迎接上级检查,我们根本就不上课了,背来铺盖在教育里打地铺,天天三班倒挑灯夜战。学校的年级被称做连,班级称做排,学习小组称做班,学生们自然成了战士,每个学期评出的好学生,奖状上赫然印着“授予××本学期五好战士称号”的字样,不知是不是为了跟国家大政接轨。争当五好战士是同学们都很感兴趣的事情,就如我这等父亲刚从五七干校的专政班获准回家,还没有恢复党籍和工作的黑帮子弟,也在奢望能当上一回五好,让自己政治面貌添一点亮色。
不期还真的遇到了一个机会。有天晚上,我在防洞空出渣的洞口运土,被地面掉下来的一块砖头打中了脚趾,立时鲜血如注。我在受伤之后,只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又马上回到洞里继续运土,轻伤不下火线。不久,我破天荒获得同学们的一致推荐,当选本学期五好战士,只等连指导员肖老师审批,就可以上台领回那张奖状了。可是,事情就在这时候节外生枝,我的名字从光荣榜上被删除了。原因是我在课桌抽屉里偷看《红楼梦》,被一个姓谢的女同学告发。
谢是我们排的劳动委员,个子不高,头很大,眼睛亦很大,前额非常惹眼地“锛”在那儿,与两根黄黄细细的短辫子搭配起来,使她的形象很特别,更特别的还有她的气质。在学习不重要劳动最重要的氛围里,劳动委员是很光荣的岗位。所以每到学工学农活动,谢就真正找到了用武之地,以一般女同学不可能具备的体力和吃苦耐劳能力,引人瞩目。我跟她是同桌,但关系一直比较疏远,因为面对我等黑五类子女,她那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总闪着一种警惕的亮光,正可谓目光如炬。除非你刻意要迎合她,她的形体,她的气势,时时会给你一种警告:别想在我眼前耍花招。我原以为,不招惹她,不即不离跟她同桌,总可以相安无事了,没想到该有的事,终归还得有。
那天课间操时间,我因为脚趾受伤尚未痊愈,躲在教室里没去,把一本头天晚上看得欲罢不能的《红楼梦》,藏在课桌里匆匆忙忙翻阅。也忘了是看到了什么叫人伤心的段落,眼泪一边看一边就流了出来,连谢做完操回到座位上来我也没发现。
应该承认,她似乎也不是一个毫无同情心的人,至少她刚看到我在流泪时,第一个反应是投以关切的目光。这是我跟她同学以来最为温暖的一瞥,就算她的关切有点居高临下,希望你有求于她的意思,总归也算是关切吧。可是当她看到我一边敷衍一边往书包里塞的,是本竖排本的旧书,目光里的关切立时变成了怀疑,同时凭借她力大过人的手,一把将书抢在手里,尖叫一声:好哇!原来你躲在这儿看黄色小说!
那一声喊在我听来,简直无异于五雷轰顶,刚刚过去不久的“幸福团”事件,还没有淡出街谈巷议,看黄色小说和唱黄色歌曲,还不都是一回事?而且我马上想到,这本因为姐姐看后撂在枕头下边,才得以在抄家时漏网的书,要是被她上交给指导员,肯定在劫难逃。不知是为了消灭证据,还是为了保全这本书,我当时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趁她不备居然将书抢回来,揣进书包拔腿就跑。谢愣了愣起身要追,正好被上课铃声唤回来的同学堵住了去路。我当机立断逃了课,跑回家把书藏在厨房里的碗柜过边,并决心不管谁来问我要,也不把它交出去。
当然后来事情并没有像我预计的那样糟糕,没有人来逼我交出书,也没有因为我看“黄色小说”给我处分,只是指导员把我的名字从五好战士名单中划掉了,并找我谈了一次话,说早就有人反映我经常看一些内容不健康的书,看完之后还爱讲给别的同学听,以后要注意影响,改正这个毛病。她同时还警告我,不准对反映情况的同学抱有成见,人家是为了帮助你提高觉悟。我完全没有意见,也不敢有意见。倒是谢自己从此之后,对我反而客气了些。
第二个学期,我离开学校去文工团当了话剧团学员,彻底告别了我的这个同桌。听说她毕业后进了一所国营大工厂,到了工厂后很快就成了入党发展对象,再往后,同学们各奔前程,几乎不再有谢的消息了。
又过了好几年,大约在我们二十二三岁的年纪,突然在路上碰到一位跟谢一块儿分去工厂的男生,刚打了个招呼就径直问我,知不知道谢的事情?我很漠然地问,她又有什么好事儿了?没想到那个同学说,她得了直肠癌,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这是我头一回听说同学夭折的消息,以她的健壮和活力,好像我们所有人都得上什么什么病也轮不到她似的,当时就傻在那儿了,半天都反应不过来。缓过劲来,我问那个男生,她弟弟怎么样,没什么事吧?看见对方一头雾水的样子,我忙解释,谢有一个弟弟跟她是龙凤孪生胎,听说双胞胎一旦夭折了一个,另一个也得小心才行。那同学听了,哈哈一笑说,没想到你还这么信迷信呢,肯定是看小说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