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莫言从山东黄县调到河北保定的57071部队训练大队(当地人称701部队),任新兵班长。新兵训练结束后,因莫言在黄县教过三角函数,被留下来做保密员兼政治教员。
莫言回忆训练大队时期的生活说:“我在新兵连只呆了十五天,队列技术是很差的,我心里很慌。我刚到部队的时候,老觉得自己是个文化人,在队列方面也没有下功夫,但到了这个环境,我想我必须好好表现。所以我就晚上自己练习队列,白天咬牙切齿地训练这些学员,有一次把一个学员训哭了。”[8]《莫言年谱》叙述他这时“业余时间刻苦学习写作”,“因用脑过度,‘大把大把地掉头发’”。[9]在战友牛占才眼里,“他给人的印象纯朴、憨厚、俭朴、真挚,平时少言寡语,接触时间长了,言谈间流露出内秀、知识面广,说话很有条理性,干什么都有股钻劲。在他十几平米的办公室兼宿舍里,两个窗户和一扇门的玻璃都用报纸糊得严严实实。屋中间放着一个三屉桌,桌子上堆满了各种书籍,屋顶上吊下来一个25瓦的灯泡,周围也围上报纸,可能是为了保持微弱的光亮吧”[10]。
据莫言说,总局把他从黄县调到保定,本意想把他提干,但局里没名额,训练大队缺干部,于是大队领导对局里说,他刚来一个月,我们得考察一下,明年再提吧。“这恰好是1979年的年底,总政治部发来文件,不允许再从战士里面直接提干,必须经过院校或者训练大队的培训之后才能提。这个时候我已经是二十四周岁,年龄也大了,到1980年就一下子搁浅了。”牛占才也说,到1981年莫言服役六年,年龄已26岁。上级文件规定,提干一是得经过院校培训;二是战士提干不能超过24周岁。“莫言两条都不符合,他面临的就是复员回乡。”他注意到,“有一段时间,莫言的情绪有些低沉,平时话语更少了”。但老天保佑,使他在人生夹缝中逆水而上。莫言心怀感激地叙述过这段不寻常的经历:
这时候江干事就千方百计地给我想办法。队列训练结束了,工院没有这么多教员,缺政治教员,他就问我,你能不能讲政治?这可是个机会。我一咬牙,说我试试看。当时讲的是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三门课。我就找了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找了政治经济学的读本,死背硬记。那个时候记忆力比较好,而当时的政治课只能是照本宣科,你不可能发挥,发挥不好还发挥错了。谁能够在课堂上脱稿讲,滔滔不绝,大家就认为这个人的水平高。我年轻,记忆力好,是可以做到脱稿演讲。
练到这种程度,不光需要思维水平,还要克服口音的障碍。他心里明白:
河边有一片白杨树林,我一大早就跑到树林里对着树练习演讲,背诵要讲的内容。试讲了两次,反映还不错。刚开始很紧张,普通话也不会说,满口高密话。
结果这事让总局知道了,训练大队有一个战士,干着干部的工作,还能写小说。
终于,天降大任到保定训练大队这位极普通的士兵身上。莫言继续说:
我们局政治部萧里千副主任和宣传科王科长,到训练大队来视察工作。我在保密室听到训练大队的政委向局里的首长汇报工作,提到了我的问题。我们政委说,这个战士,水平还是蛮高的,能讲政治,能讲数学,而且发表了小说,被地方的刊物认为是很有潜力的青年作者。作为战士,二十五岁已经很大,但作为干部还是很年轻的。这是个人才,能不能作为特殊的例子照顾一下?萧副主任就对王科长说,老王,我们明天去听这个战士讲课,不要提前告诉他,明天讲课的时候进去就行了。我在保密室听到了,晚上我们大队政委也悄悄对我说了,让我好好准备一下。我知道胜败在此一举。本来第二天应该是讲新课,但是我觉得把握不大,临时作了调整,就是复习,讲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最熟的一节。第二天我就讲了,两个班的大课,一百多个学员,我一去就看到萧副主任和科长坐在后面。刚开始的五分钟很紧张,舌头都感觉到不灵光,后来一想,有什么好紧张的?该怎么讲就怎么讲吧。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我几乎是倒背如流,非常熟,一堂课五十分钟,叽里呱啦从头背到底,嗓子大得让别的教室都抗议,说管教员一上课我们旁边教室就无法上课。宣传科长跟我们政委说,水平果然不低,但有待规范,假以时日,前途无量。后来我就回家探亲了,暑假期间,突然收到了一封信,是大队政治处干事的一封信,说提干的命令下来了。一般的干部提干要体检、填表,很多程序,我什么也没有,直接下了命令。后来知道是局政治部萧副主任拿着我的小说,带着我们局干部科的科长,专程去了总参干部部,说这个战士确有水平,不提太可惜,总参干部部就说你们打个报告,我们特批,这样就提干了。这是1982年暑假,提干命令上的日期是1982年7月28日。当时我大哥带着我侄子正好也在家探亲,我把信给他看,他看了,也很高兴,正好我父亲从外边回来,我大哥对他说:“谟业(我的原名)提干了!”我父亲把信接过去看了看,一句话没说,扛着锄头就下地去了。我们知道他心里特别高兴。他就是这样,如果遇到不痛快的事,就拼命干活;碰到了高兴的事,他也拼命干活。
深受忠厚家风影响熏陶的大哥管谟贤,即使在26年后,仍念念不忘这支军队对三弟的培养和提携。他说:“莫言在部队锻炼成长,在领导的关怀和战友的帮助下,莫言入了党,提了干,成了国内外知名的作家。我想,如果当初莫言当不了兵,或者部队领导听信了某些人的‘揭发’把莫言从部队上退回来,莫言决成不了作家!”这是符合历史事实的老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