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定都南京,改称天京。开国伊始,新政权迫切需要人才。天王洪秀全在《天命诏旨书》中下令:“无论何色人,上至丞相,下至听使,均准与考。”
“无虑布衣、绅士、倡优、隶卒,取中即状元、翰林诸科。”
为了鼓励士子应试,乡官闻村镇有读书人,便代为报名,至期引入城中。而军师名下无人应考,职须黜革。应试者川资食宿悉由公家供给,派人侍茶汤,给油烛,饮食也很丰富。凡京试录取人员,各赐黄缎一匹,红绉两匹。形成了一个全社会重视奖励人才的可喜局面。
1853年9月,士绅陈赞时给洪秀全上书,谓江南历来建都,诸帝皆有女官,故江南文风之盛,端由于此,请开女科云云。洪秀全深以为然,下旨增开女科,令识字女子报名应试。
金秋时节,阳光明丽。碧天昊昊,白云冉冉。位于秦淮河北岸的江南贡院一派盎然生机。环阶而列的数百盆名品菊花姿莹轻黄,芳腾浅绛,高标俊格,争奇斗艳。这座始建于南宋乾道四年(公元1168年)的科举考场,破天荒地迎来二百多名莺声燕语、红颜绿鬓的妙龄女郎。
傅善祥展卷一看,文题是出自孔子所撰《论语》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对于这一封建主义的偏见,善祥一向视为荒诞不经,她认为女子同样可以大有作为。于是饱蘸浓墨,笔走龙蛇,狠狠批驳了这一男尊女卑的谬论。
两位女考官一是天官正丞相、湖北人张婉如;一是地官正丞相、安徽人王自珍。二人细读善祥之卷,铿金戛玉,议论恢宏,汪洋恣肆,文章磊落有奇气。遂擢其为会试第一名。金龙殿上,善祥又以一篇《北征檄》赢得满堂喝彩。当天王洪秀全吟诵到“问汉官仪何在?燕云十六州之父老,已呜咽百年。今天心悔祸,汉道方隆,直扫北庭,痛饮黄龙之酒;雪仇南渡,并摧北伐之巢”不禁惊呼:“绝妙!”举起朱笔点傅善祥为殿试女科一甲第一。中国科举史上就此诞生了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女状元。
程文相的《蓄发檄》写得也十分精彩,其中“发肤受父母之遗,无剪无伐;须眉乃丈夫之气,全受全归……”亦颇得天王赞赏,被点为男科状元。
洪秀全虽贵为天王,称孤道寡,但才具平平。他到广州参加四次考试,却连最低级的“秀才”都没有取得。想不到此生竟会咸鱼翻身,御笔钦点男女状元,大快平生,当即下旨,赐二人花冠礼服,游街三天,以示殊荣。
南京鼓楼一带闹市区,人们扶老携幼聚集街道两旁。傅善祥的邻居石老爹和塾师吴家桢站在人群中,尤感兴奋。石老爹爱婿的幼弟小宗子手托红绸覆盖的锦盘紧挨着两位老人,脸上挂着纯真的笑意。
石老爹对吴家桢说:“太平天国享太平,太平盛世多圣贤。自从盘古开天地,头回出了女状元。我说吴先生啊,你老可真有福气,居然一下子教出两个状元来,您老人家扎扎实实可以流芳千古啦!”
吴家桢不无得意地一笑:“哼,说什么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净是废话!”摇头晃脑地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卓文君、蔡文姬、李清照,哪一个不是熟读经史,满腹才情。只可惜幽闭樊笼,不能出人头地。只有我们天王,不愧开国雄主,为昌盛新朝,选取天下人才,大开男女科!”
石老爹一拍大腿:“是嘛!今天是天王万寿节,又点了男女状元,双喜临门呀!”
吴家桢随口吟道:“棘闱先设女科场,女状元称傅善祥。”
一老妪插嘴:“哎,对了,那傅小姐文才好,人也长得好,我一个老婆子看到她,眼睛还舍不得离开哪!”
石老爹笑道:“嘿!我们南京风水好,才出了这么个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
众人七嘴八舌:“我见过!”“嘿,我也见过,漂亮,漂亮,确实漂亮。”“今儿个,咱大家伙儿好一饱眼福啦!”
小宗子忙叫:“哟,大家快看,状元过来啦!”
两班鼓乐吹奏着《百鸟朝凤》、《将军令》等喜庆的乐曲前面开路,后面张着黄缎三檐伞盖。善祥与程文相神采焕发,帽插金花,身披红锦,骑着宝马绣鞍,缓缓而行。数十位女兵身后随行。
石老爹迎上:“二位状元。”
善祥与程文相忙笑着答礼:“石老爹,您老人家好!”
“哈哈,托福,托福,好!”
吴家桢轻唤:“阿祥,阿相。”
善祥、程文相急忙下马趋前对塾师行礼。吴家桢赶紧扶起他俩。善祥说:“先生,我和师兄本想退朝后即去拜望恩师,不料先生也上了街。”
“咳,为师一介布衣,哪有那么多穷讲究,跟着乡亲们出来看热闹呗。为师是读书击剑两无成,四处烽烟忧患深。半世心血育桃李,喜看学生胜先生。你们两个都中了状元,乡亲们可高兴啦!望你们今后多为我们老百姓办事。”回头,“咦?小宗子呢。”
“吴先生,我在呢。”
石老爹揭开红绸,露出一壶酒,两只瓷杯。
吴家桢吩咐:“给他俩斟上。”
石老爹斟酒奉善祥、程文相:“二位请!”
二人接酒,一饮而尽,还酒杯:“谢谢老爹,谢谢乡亲们。”两人重又上马,对吴家桢和石老爹一拱手,便欲离去。不料一阵“哐,哐哐”的锣声夹着“闪开,闪开”的吆喝声,一群天兵押两个五花大绑、披头散发、背上插着亡命牌的青年男女,从斜刺里插了过来。
监斩官韦志俊骑在马上对市民大声宣布:“天王诏旨,军民人等听了:为保天朝清明廉洁,肃分男营、女营。男子违法闯入女营,左脚进砍左脚,右脚进砍右脚,妇女同样如此。有敢私通者,处以极刑。今有许宗扬、石汀兰夫妇,无视天国法令,于暗夜同床共枕。本将奉天王旨意,双双斩首。”
石老爹做梦亦没想到在这天王寿诞、状元游街的大喜日子里,独生女儿和女婿竟罹杀身之祸。他摔了酒杯,猛扑上前,抱住女儿哭喊:“天哪,小兰子,我的儿啊……”
石汀兰也哭不可抑:“爹爹啊,女儿不孝,不能侍奉您老人家了。呜呜……”
小宗子抛下锦盘,扑向许宗扬,哭喊:“哥哥,哥啊……”
许宗扬搂抱着爱弟:“好兄弟,哥抛下了你,哥对不起你啊。”仰天悲呼,“冤枉啊冤枉,天王有八十七个王娘,东王有三十六个王娘,北王有十四个王娘,翼王有七个王娘。而我们相爱就该死。我这个做丈夫的想跟妻子半夜里说上几句知心话,算什么犯法,竟要砍头啊!”
石汀兰大叫:“踏平五岳难消恨,钢刀斩我无罪人。”
韦志俊喝斥:“许宗扬,你俩触犯刑法,死到临头还不服罪,就该点你们的天灯。如今本将仁慈,念你俩年纪轻轻,遭此横祸,格外开恩,给你们个痛快。来人,拉下去!”
石老爹死死拽住:“儿啊——”
小宗子也拉住兄长的衣袖:“哥哥啊!”
刽子手推开一老一小,举刀押二人就走。石老爹大叫一声,晕绝倒地。善祥目睹惨状,再也忍不住了,大呼:“刀下留人。”
程文相急扯:“贤妹,我俩刚点了状元,又未封一官半职,何必逞能管事!”善祥不满地甩开程文相:“师兄!”
韦志俊喝问:“大胆,谁敢惊扰法场?”
善祥上前施礼:“韦将军,久违了。”
“大姐,是您?”韦志俊抱拳回礼。
“请问将军,他俩身犯何罪?”
“一起宿夜,罪大恶极。”
“请问他俩可是夫妇?”
“正是夫妇。”
善祥恳切地说:“将军,我看你也颇有几分书卷气,岂不知夫妇乃五伦之首,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夫妇同眠共宿,乃周公之礼,人之常情,何罪之有?”
众人插嘴:“是啊,是啊,夫妻本来就该睡一头,凭什么要杀人家的头?那些当王爷的一娶就是几十个妃子,老百姓连夫妻都不准团聚。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韦志俊皱眉:“大姐,状元哪!说千道万,人随王法草随风。有道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傅状元,这种闲事你就别管吧!来人,押赴刑场。”
善祥急拽:“且慢!韦将军,人命关天,怎说是闲事?如若府上有人无辜被杀,试问将军意下如何?”
韦志俊苦笑:“如果那样,末将也只得自认晦气,引颈就戮。”
“请将军暂缓施刑,今日是天王万寿圣诞。待小妹面奏君王,讨个赦令,一切由小妹担当,决不让将军为难。”
“也罢,看你金面,暂不行刑。午时三刻一过,便休怪末将不讲交情鱲!”
“多谢将军。来,打道天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