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99年第06期
栏目:名人纪实
丰子恺先生是我国当代著名的美术家、音乐家、文学家、翻译家和美学教育家。初名润,后改为仁,乳名慈玉,别署缘缘堂主人,晚年号缘缘堂老人。一八九八年十一月九日(农历九月二十六日)生于浙江省崇德县(现桐乡市)石门湾。他的漫画,萧疏淡远,酣姿活泼,出神入化,不求工巧却工巧之极。他写散文,清明玄妙,与画相通,又能深入浅出,雅俗共赏。他对音乐这种自古以来就被说成是极深奥神秘的“天地之道”,也作了通俗的讲解:“用研究西洋音阶的方法来研究中国音律时,所谓五音十二律,并不见得何等困难、何等深奥了,也不过是用别种格式组成的一个‘音阶’罢了。”他的书法,可说是秀韵天成,没有丝毫做作气。大幅小幅,手稿书札,就像风行水上,摇曳生姿。不论布局行款,都仿佛我们所说“因地制宜”,“随意安排”。他的诗词,被世人称为诗中有画。他的木刻,刀法娴熟,线条流畅。他有好些漫画,都是亲自木刻的。漫画家毕克官先生曾赞曰:“丰子恺先生是实践现代木刻版画的先驱者。”他翻译的《源氏物语》等书,至今盛传不衰……
据不完全统计,丰子恺先生出版的著作多达一百六十余部。其中画集六十余部,译著三十余部,文学、音乐、理论各二十余部,还有其它一些方面的著作,在近代、现代文艺史上是罕见的,在美术史上则是绝无仅有的。
一
桐乡石门镇,原名石门湾,是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纵贯京杭的古运河,流经杭嘉湖平原,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由西南改为南行,径直流往天堂杭州。丰子恺先生的家就建在这富于诗趣画意而得天独厚的环境中。
丰家的老屋悼德堂原是太平天国时的旧屋,座落于石门镇上后河梅纱弄里,三开三进,但又低又小,外面开染店,里面为住房,而且一分为三,共住着丰氏三房家族。丰先生的父亲斛泉公一家只住中间。环境脏且小,到后来已门坍壁裂,衰颓愈甚。丰先生成人后,一直想建造新屋,无奈家财拮据,一直不能如愿。直到一九三二年春,丰先生靠着勤奋著述,积了一笔钱,便决心在惇德堂后面购地造屋。
丰先生作为一个正直的艺术家,对这次造屋十分严肃认真,他亲自设计绘图。按照自己的审美要求,并为和石门湾这个古朴的小市镇相和谐,决定“构造用中国式,取其坚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风,取其单纯明快。一切因袭、奢侈、繁琐、无谓的布置与装饰,一概不入”。丰先生将建筑和家具的图纸绘成后,因他当时在上海立达学园任要职,忙于著书立说,便将新居缘缘堂的图纸交给一个叫夏家阿爹的人来作监工,并请族人帮助照料,自己便回上海去忙自己的事业了。
半年后,新居建成,丰先生从上海赶回石门湾,带领家人准备迁入新居,不料在搬迁放置家具时,发现设计在楼上书房墙角的角橱怎么也安放不进去。三角形角橱的顶角明明是标准直角,怎么会放不进呢?丰先生借着中午屋檐的日影细细地观察起来,他发现屋檐的影子与阶沿石的边线并不平行。再一量房子的四只角,果然,是新屋有问题。原来房屋角造成略成锐角了。丰先生为此很不高兴,马上停止搬迁,说:“我不住这屋了!”
邻居劝丰先生道:“新屋既已造好,就住进去吧。因这块地基原来就不是正方的。若要造成正方的,东面和西面都要浪费一块斜角地。”
旧时城乡造房,最难办的就是地基问题,特别是土地紧张的杭嘉湖一带,常常为一寸一分土地,不肯相让,只能建成缺角或斜形房屋。又因宅基紧张,寸土千金,为了不浪费一点点土地,也有随地形而建成不端正的房屋的。所以人们对丰宅建成略带斜形不以为奇。但丰先生却不这样想,因他确信环境可以支配文化,认为只有光明正大的环境才适合自己的胸怀,可以涵养孩子们的好真、乐善、爱美的天性。于是丰先生对劝他的人说:“房子是百年大计,怎么能把一幢歪房子留给子孙后代!”又对家中人说,“除非改正了,我才搬进去住!”说罢,当天便回了上海。
丰先生的胞姐丰满和堂兄丰嘉麟见事情弄僵了,便和几个老工匠商量,如何把房子改正过来。工匠们便运用传说的迁房法,除去瓦片,撬下楼板,拆掉墙壁,只剩下一副木屋架,然后到下西寺茶馆店里,以每人两角小洋的临时工钱,唤来一批吃茶客人,几个人抱牢一根木柱脚,在工匠的指挥下:“一二三——”便齐心一拔一移,将屋架子调为正方形后,再重新砌墙盖瓦,使新屋真正达到了“全体正直、高大”的审美要求。但新屋的东面墙门和梅纱弄之间却留下了一条三角夹弄。这一返工,不但使丰先生多花了六百元工钱,还使新屋的竣工也推迟到了一九三三年春天。
新屋拆了重造,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时在杭嘉湖一带被乡人传为奇谈。
丰先生看着满意的新屋,当即亲笔题写了“欣及旧栖”四字,请来镇上能匠于荣生,把字雕嵌在墙门的水磨砖上。他又辞去一切任职,全家搬入缘缘堂,过起了专门读书作画写文的闲居生活。
二
说起缘缘堂名字的由来,还和丰子恺的老师弘一法师(李叔同)有一点儿关联。
一九二六年,丰先生和弘一法师同住在上海江湾永义里。丰先生为以后欲建屋取名犹豫不决。弘一法师为他出一主意:抓阄。
丰先生便在许多小纸片上写了许多他喜欢的字,每张小纸片写一个字。他将这些小纸片团成一个个小纸球,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再连续拈出两个纸球来,谁知打开来一看,两张纸上都写着“缘”字。
弘一法师大笑道:“缘缘,妙极,妙极!”当即提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了“缘缘堂”三个字,装裱后,挂在屋里。待七年后新屋建成,由于弘一法师写的横额太小,便另请挚友马一浮重写了“缘缘堂”。
缘缘堂形式朴素、不雕琢而高大轩敞。正南向,三开间,中央铺大方砖,弘一法师所书《大智度论、十喻赞》,为一堂大屏。
缘缘堂匾额下面,挂着吴昌硕绘的老梅中堂。中堂旁边,便是弘一法师手书的一副大对联,文为《华严经》句:“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大对联旁边又挂着丰先生自写的小对联,用杜甫句:“暂止飞鸟才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东面间里,挂的都是沈子培的墨迹和几幅古画。西面一间是丰先生的书房,四壁皆为图书,还有一架风琴。丰先生的书桌朝西横放在窗前,取其窗上来光。桌上除文房四宝外,还摆着一只古色古香的紫铜小炉,炉里终日点燃着“寿字香”。所以整个书房总是弥漫着清雅的幽香。正对书桌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素绢装裱的横幅,上面是丰先生的手书“春晖楼”。横幅下面悬着丰子恺母亲的遗像。丰先生把书房题名为“春晖楼”的原由,说来还有一段故事。那是一九二〇年,丰先生二十四岁,欲去日本留学,但当时因家境贫寒,亲戚处也借不到款。丰先生便征得母亲同意,卖掉了一栋祖宅。这事曾遭到镇上一些人的非议和族长的指责——当时卖祖宅被认为是不肖子孙“败家产”的行径。丰子恺的母亲听了这些责难很是伤心。丰先生安慰母亲道:“我现在卖一栋旧屋,他年一定要置一栋新屋,奉养您老人家!”
然而,一九三三年缘缘堂建成时,丰先生的母亲已在两年前病逝。丰先生在无限伤感之余,便将原先准备供奉母亲的一间取名“春晖楼”,以“报得三春晖”之意,志为永念。
缘缘堂前有一堵L形高墙,与大门围成一个大天井,南墙下中央有一个半圆形的花坛,花坛内种着蔷薇和樱桃树;西南角是个弧形花坛,种植着一株芭蕉。小院里有葡萄棚、秋千架、冬青和桂花树。整座建筑的东面矮围墙内便是那块“著名”的三角地了。
春天,朱栏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飞燕呢喃穿过房檐,景象平和福祥。
夏天,樱桃和芭蕉竞相争艳,垂帘在微风中轻摆,墙门外桑树麻叶摇曳……葡萄架下一张小桌,桌上一壶绍兴陈酿,让人觉得古朴民风的幽趣。
秋天,夜间明月照着高楼,楼下水门汀好似一片湖光。听着秋虫呢哝,树影朦胧,要再弹奏起风琴,其安闲舒适的氛围叫人不忍人梦。
冬季,全家人围着炭炉取暖,烤着蕃薯,熬着茶汤,有时给孩子们讲一段故事,吟一首古诗,那安逸悠然的情味,真是令人如痴如醉。
难怪丰先生要风趣地对儿女们说:“我们的缘缘堂,倘若秦始皇要用阿房宫来交换,石季伦拿金谷园来对调,我也不肯的呢!”
三
丰先生在缘缘堂生活的这段时间,是他创作的丰收期。他利用堂内两万册藏书,勤奋写下了大量的散文作品、文艺论著;绘出很多漫画。他有一份著译清单:
画集三册,随笔集七部,音乐著作五部,艺术美术论著九部,翻译作品四部。
然而,艺术家在这平和的环境中仅仅生活了四年八个月。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有个国民党连长来通知丰子恺:石门镇要放弃。丰先生不得不携家眷离开石门。两天后,即十一月二十三日,日军就来放火烧了缘缘堂。
丰先生闻知伤悼不已,在辗转流徙的逃难途中,作了一副对联:
炮火中想老家桃园六千里外迢迢路上迢迢行;
弦歌里看故乡伊甸三百年后缘缘堂的缘缘会。
他坚信总有一天要回到故乡,重建缘缘堂。
四
一九八四年,桐乡市政府在丰先生生前好友、同为弘一法师弟子、现为新加坡佛教总会副主席的广洽法师捐资三万元的基础上,另集资、拨款十五万元,在缘缘堂原址重建缘缘堂,作为“丰子恺故居纪念堂”。桐乡市政府还把“缘缘堂”列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在纪念丰先生逝世十周年的时候,即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五日,正式对外开放。
重建后的缘缘堂,仍为砖木结构,青砖灰瓦,粉墙朱栏;令人叫绝的是,在“欣及旧栖”的墙门门楣下,仍安装着那两扇当年被日寇纵火烧焦了的厚实木门——日寇侵华的历史见证。堂内的一切摆设,亦按旧貌。名画家唐云先生画了一幅梅花中堂,以代替吴昌硕原来被毁的梅花中堂。房间里窗明几净,屏条对画。柜子里,陈列着丰先生生前用过的生活用品和照片、著作。
老作家叶圣陶等知名人士为缘缘堂重建落成题词赠画。叶圣陶题了缘缘堂门楣上的“丰子恺故居”。赵朴初的题词为:“恺翁作画有特征,笔下常存恻隐心。世界缘缘无有尽,三生松月庆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