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1年第09期
栏目:好看小说
西腰窝,全称西腰窝屯。
早些年,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件震惊全县的大事件。
去年七月间,我来县里看个朋友,并跟他回了一趟老家,就是西腰窝屯。吃过午饭之后(还喝了一点儿酒),跟他的老父亲坐在炕上闲唠嗑儿,偶然间说到了那件事。老父亲快80岁了,剃着光头,说话大嗓门儿。老人家早年当过生产队的会计,粗通文墨,读过《三国》和《水浒》。他说他没别的毛病,就是耳朵有点儿背。
我请他把事情仔细地讲一下。他说:“这七百年的谷子八百年的糠,翻腾它还有啥意思?他们说你是个写书的,就喜欢探寻这类事儿,那我就给你说说吧。有说得不踏实的地方,你也别太计较了。要说这事儿嘛,还真是挺大的,没听我家文斌说嘛,都叫人写进县志了……”
老人家喝了一口水,开始说——
“这事儿发生在光复第二年,也就是1946年,咱这撇子刚解放。那会儿,咱这儿还不叫黑龙江省,叫松江省——齐齐哈尔那边叫嫩江省,佳木斯那边叫合江省,后来才把几个省合到了一块儿。解放以后呢,头一件事儿就是搞‘土改’……
“知道啥叫土改吗?简单说,就是要把那些有钱人家儿的土地分给穷人。当年还有个说法,叫‘平分胜利果实’。除了土地还有房子、牲口、农具、家具、首饰、衣裳,金溜子啦,皮大氅啦,那也都是‘胜利果实’。老百姓管这个叫‘分浮财’。主持操办这些事情的是各屯的农联会,全称叫‘农民联合会’,下面还有分管部门,武装啦、锄奸啦、民政啦、生产啦、财政啦,简称‘六大部’。每个部有个负责人,称作队长,负责武装的就叫武装队长,负责锄奸的就叫锄奸队长。明白我的意思吧?
“在当年,哪个屯子都有有钱人家儿,就是那些地主和富农。一个屯子,除了‘地、富’,余下的就是佃户。佃户又叫贫农,也叫雇农。他们自个儿没有田产,靠租种‘地、富’的田地过活。凡是一个屯子,贫雇农都是大多数。各地的农联会,也基本由他们组成,有的还是‘地、富’家里的长工,反正都是穷人。选举农联会的干部时,也首先要看你是不是穷人,穷到什么份儿上。为了搞土改,上级还派来了工作组,挨家挨户地串门,这叫摸底排查。当时还有一个政策,让我想想咋说的来着……哦对了,说是要‘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消灭地主’。随后便挑选一些积极分子组成了农联会。
“说起这农联会的人,也是啥人儿都有,有老实巴交的农民,也有一些二流子,还有个别耍钱鬼儿,官话儿叫搞赌博的,反正挺复杂。
“到土改那会儿,西腰窝共有一户地主两户富农。两户富农一户姓陈,一户姓葛,那户地主姓丁。姓丁的地主名叫丁汉奎。在当年,西腰窝的地产三分之二是他家的,总共七八十垧。他家是从丁汉奎他爹那辈儿发起来的。他爹是山东人,闯关东过来的,那咱儿还是大清国。他爹我没见过,光听说这人挺能干。一过来就四处扑腾,在大山里伐过树,还下过小煤窑,身板硬实,脑子又活,日积月累就攒了一些钱……不知怎么又相中了西腰窝这地场,就在这儿置了一些地,有个十几垧吧。他一死,就把这些地传给了独子丁汉奎。丁汉奎我倒是见过。他跟他爹差不多,也是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农闲时一天只吃两顿饭,一门心思扩充家产,把钱都用来置办田地车马了。这样只用了几年时间,他就使土地翻了番儿——不是一番儿,是几番儿呢。骡马大车也越来越多。拉车的马都挂着铜铃铛,走路时哗啷哗啷直响,那个威风!家里呢,也陆陆续续雇起了劳金。知道啥叫劳金吗?就是长工。
“那两个富农中的一个,就是那个姓葛的,还当过西腰窝的村长。
“到土改那年,丁汉奎60多岁,中等身材,圆盘脸,细眼睛,平时剃光头,就跟我这样。我记事儿的时候,他已经有点儿发福了。早年他常常下田干活儿,60岁以后就不太干了,不过还经常到田里转一转。平常也喜欢在屯子里溜达溜达,穿戴得齐齐崭崭,衣裳虽不是新的,却洗得很干净。倒背个双手,步子不急不缓,很有‘绅士’派头——他好像挺喜欢这种派头——前街后街地走。见了人也挺和气,不管看见谁,都会点点头。见到年纪相当的人,还会停下来,哼哼哈哈地说几句话,天气啦、墒情啦、收成啦,有时候也对对方表示一下关心。谁家娶媳妇,或者‘老’了先人,他都会叫人去随一份礼,有时候还亲自去,这就要看对方是什么人了。礼金呢,也是有轻有重。尽管丁汉奎是个地主,人情往来上还很在意,起码大面上说得过去。
“丁汉奎没有儿子,只生了一帮丫头片子。这是他最大的心病。他一辈子讨了三房老婆。那时候,老人们都在背后‘臊派’他,说他夜夜都不歇着,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为这还求了好些个偏方,吃了好些个补品,家里头还盖了个佛堂,供着送子娘娘的牌位,每天都要带着老婆们烧香上供。后来岁数大了,八成儿是觉得自个儿不行了,下边的家伙不听使唤了,这才好歹消停了。他为啥非要生个儿子呢?明摆着,不然他那份儿家产留给谁呀?那些个地,还有那些个房子。为这个,他指不定多犯愁呢!不过后来他总算想出了一个主意。他那些闺女不是给他生了一些外孙吗,他在里头挑选了一个,收养过来,还给人家改了姓,跟他姓丁。可过来没几年,就搞土改了。那孩子比我小几岁,十一二的样子吧,我在街上碰见过几回,模样挺机灵,眼睛骨碌骨碌的,很有主意的样子。这人现今还活着,跟当年相比,那可是大变样了……
“对了,这丁汉奎还有一个嗜好:他喜欢养狗。打小就喜欢。听说他小时候,经常在屯子里跑来跑去,不论他走到哪儿,身后都会跟着几条活蹦乱跳的狗。这我没有亲眼见过,是老人们说的(在他小时候,还没我呢)。那些狗后来我倒是看见过,老实说都不是什么名贵的种,就是一些本地狗,不过都挺高大的,很威势,叫起来也都是高喉大嗓。我听说,他特别不喜欢身材矮小的狗,就是那些个哈巴狗。他还专门给它们建了狗屋,砖墙瓦顶,比穷人家的住房还要好。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儿,人家有钱啊!他家的狗都挺凶的,平时就散放在院子里,四周是挺老高的院墙,家里一旦来了生人,它们马上就会凶巴巴地狂叫,汪汪汪,汪汪汪……所有的狗都一块儿叫,那才吓人——胆小的人,会被吓得半死。
“西腰窝的土改搞得风风火火的。
“土改大致分这样几个步骤:第一步是反奸清算。反奸清算主要是对那些横行乡里的汉奸和恶霸,动员村民揭发检举他们的罪行,有冤伸冤,有仇报仇。第二步是砍‘大树’、挖财宝,简称‘砍挖运动’,也叫‘扫堂子’。第三步是平分土地。就是将地主和富农的土地充公后打乱平分。分地方法是先按贫富等级排队编号,然后按号码次序,分头挑选,贫农、下中农优先。在分地的同时,还分配房屋车马等各类浮财……
“土改一开始,姓葛的村长就叫乱棍给打死了。他当村长那会儿,正是满洲国的时候。他就一门心思帮日伪做事,帮他们抓劳工,当时叫‘出勤劳奉仕’,又帮他们催逼出荷粮。有一年粮食歉收,好多人家儿交不上出荷粮,这家伙,竟然把县公署的警察招到屯里,把村民都集中到村公所,许进不许出,对没交上和没交齐出荷粮的,逐个上刑。有个叫周洪的,被他们扒了衣裳,用皮带抽。还有个女的王李氏,因为那年40岁,就被打了40板子。有个外号叫王二合适的,他们说:‘这回叫你尝尝合适的滋味儿……’上来就是一顿暴打,皮带、木棒全用上了,硬是把人给打死了。有个老头儿叫李长发,下巴上长着一丛白胡子,他们就叫人往下薅,薅得满下巴淌血。
“那天屯里开控诉会,丁汉奎和姓葛的,还有另外那个富农,都被拉到了台子上——他们都是控诉的对象。控诉之前,主持会的人先讲了几句话。没等他讲完呢,台下就闹哄成一片了。有哭的,有骂的,有喊‘打死他!打死这个狗杂种’的,都是冲着姓葛的来的。接着就有人冲上了台,先是一个人,接着是一帮人,挡都挡不住,有人撕扯他的衣裳,有人揪扯他的头发,有人抓他的脸,乱得就像一锅粥。后来有人拿来了棍子,大声说:‘让开点儿,看我怎么收拾他……’举起棍子就打。受到他的启发,别人也都拿来了棍子(不知从哪儿拿的)。有的还拿来了扁担。凡是拿来棍子和扁担的人,都围在姓葛的身边,一边叫喊一边朝他身上打。棍子和扁担呼呼乱飞,碰到一块儿还噼噼啪啪地响。那姓葛的呢,起初还‘啊啊’地叫,一边说着告饶的话,后来就没有声气儿了。
“大家都认为这家伙罪有应得,该死!要说,人可千万不能把事儿做得太绝了……
“控诉会一结束,丁汉奎就回家了。有看见的人说,他一路上东倒西歪、踉踉跄跄,还脸色煞白。这一半可能是吓的,另一半可能是站得太久了,怎么说他也是60多岁的人了。听他们说,他浑身哆哆嗦嗦,就像突然犯了寒热病,到家后一声没吭,就直接爬到炕上,躺下睡了一觉。我猜啊,这个觉他一准儿睡得挺不踏实。那么大的事儿摆在那里,他能踏实得了?他一准儿在那儿翻江倒海。他肯定得想下一步该怎么做——换了我也会想的。他一准儿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个理儿。果不其然,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跑去农联会,跟‘六大部’的人表了态。农联会办事的地方在屯后街,紧挨着庄稼地,原本那是老韩头的家,他们临时借用的。老韩头是个孤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