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0年第12期
栏目:现实中国
在中国,酒不仅是饮品,而且包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本文所揭示的正是这样一家百年老酒的历史。
此处竞跨竹叶,何须遥指杏花。
——清·欧阳常伯
我国悠久的历史上曾形成过许许多多的古镇。随着历史的演进和社会的发展,有的古镇已经发展成为现代中心大城市,也有不少当年十分繁华的古镇几经湮灭,渐渐沦为偏僻的老街陋巷,最后只有从史志中寻找她们的芳踪。而像鄂西北名镇石花街这样一直不大不小、不温不火、不穷不富、不卑不亢、不兴不衰,表面保持着平淡中和、内里却深藏古韵的老镇却并不多见。
即使单从历史的久远而论,比石花街更古更老的镇子恐怕也是不多的。中国四大名镇的繁华兴盛多在明清时期,而石花街的历史则可上溯到春秋战国时期。曾为楚秦交界之地的石花,东瞰吴越、西接秦巴,由于水路商道便利,地理位置显要,历来为兵家必争商家所重之地。
说石花街是中国最早的古镇之一并非妄断,除了县、镇相关志书外,还有不少民间传说及遗迹互为佐证。
谷城县志载:“鲁文公十六年,楚王越自石溪伐庸。”这就是说,这场战役是从石花街发的兵。石花古街因地处石溪河汇入北河处,初始曾称作“石溪”。
公元前205年,楚霸王项羽彭城大捷后乘胜追歼刘邦,曾在石花街安营扎寨。志书记有楚霸王“夜宿石溪,马饮苍潭”的史实。“石溪”即石花,“苍潭”今已称作“苍台”。
史载,明末农民起义军首领张献忠曾长年在古镇屯兵,并曾与李自成在此歃血盟誓。这段故事,史书和姚雪垠的长篇小说均有精彩描述。照此推理,明代的石花街应有相当规模,如其不然,如何供得几万军马粮秣?
……
石花街能够较早繁盛,与其地理位置有因果关系。石花街是扼守在通往山西、陕西、四川和宁夏古老驿道上的咽喉重镇——由西往东,出了石花街就将进入美丽富饶的江汉平原,沃野千里;由东往西,过了石花镇便进入连绵的崇山峻岭,西望秦巴,莽莽苍苍。在公路和铁路出现以前,由于水上航运的便利,在长达千年的历史中,无论对于古都长安还是洛阳,石花古镇都是战略要冲和物资集散中心。后来随着武当山道教的兴盛,南方各地朝拜者络绎不绝,而石花街是朝圣的必经之地,也是距武当山最近的驿站。朝拜者们正好在这里歇上一夜,洗掉远途跋涉的疲乏,备足了敬献的香火,以饱满的精神和良好的心境去拜谒圣殿。石花街往西北的驿道曾一直被称作神路,至今街上有一些店铺仍以神路命名。
石花古镇既是千年老街,老故事自然就特别多。石花街的老人们说,从石花街古巷随意翻起一块青石板,就会有一个传说故事。而且这些传说都极具传奇色彩——如龙王的四太子受命下凡布雨救旱,被女妖所惑误了玉帝使命,因而被罚到石溪一带降雨安民;如东汉光武帝刘秀被王莽追杀逃至石溪被深潭所阻,策神马飞越深潭侥幸脱险——这一惊险神奇的情节,后来被罗贯中写《三国演义》时移植到了刘备身上。而鲁班的故事更接近真实并令人深信。说是那年石花街上修戏楼,落成时才发现飞檐上差了一根楗栓,好些匠人比划着粗细砍了一根又一根,可不是大了就是小了。眼看无法竣工,鲁班举了一根砍好的楗栓从天而降,说早就算好石花街的戏楼子缺这根楗栓!他轻盈跃上飞檐,将那根楗栓往里一插,严丝合缝,不差分毫。据老人们说,那座戏楼子不知过了多少年代都完好无损,直到“文革”才被红卫兵们当作“四旧”给拆掉了。
不过最神奇的传说还是石花街名的由来。据说石花街最初是因那条流经街边的石溪河而被称作石溪村。石溪村改称石花街有几种传说。一种说法是石溪河上有一座千年古桥,桥全是石柱,每根石栏柱头上都有石雕的莲花,朵朵莲花充满了灵气。桥中央有一根石栏柱最为神奇,每到晴日正午,把脸贴在石栏柱上透过石莲仰望天空,可见一轮满月亮如金盆,天上的一个个星星像莲花一般灿烂……
另有一种说法是天降宝石落地开花。科学的推理应是当年天上曾降下一块玻璃陨石,它的棱角很像一个开花的蓝色宝石,当时人们天体知识有限,便以为“宝石开花”了。所以如今石花镇的镇标,仍是一朵蓝色的宝石花。
对于今天石花街的人们来说,他们已经不再追问石头开花的自然现象是否曾经出现,而是把它衍生为一种坚忍不拔的人文精神。
按文人们的说法,传说故事多了,就形成了文化积淀。不过,按照文化的区分,这些传说故事只是形而上的观念形态的文化。从物质的层面来说,文化应是指人在文明进程中通过生产活动所创造的物质产品,以及创造这些物品的手段、工艺和方法,也就是人类在社会文明进步中的行为过程。从这个层面看,石花古镇的积淀同样深厚。随着社会的发展,从清代中叶以后,石花街的军事地理价值渐失,而工商业却日渐繁荣。除了各种贸易十分活跃,手工染织、竹木器和铁器加工、榨油、酿造等加工业很是兴盛。从镇志和人们世代相传的描述中,得知石花街的繁华至明清时期已经非比寻常——“停船数里,商行林立”,志书上也曾有“小汉口”的美誉。
记得改革开放之初我来石花街时,街面上仍铺满被历史脚印打磨得溜光的青石板。正是这些像老街上的青石板一样堆砌起来的传说故事,才构成了石花老街独特的文化。不过,在我记忆中,古镇文化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还是石花街的酿酒业。中国有着悠远的酿酒历史,因为酒所具有的特殊消费属性,这个行业的兴盛总是与工商业的兴盛紧密相连。因为人有了钱才舍得喝酒,喝酒的人多了酿酒业才发达。社会的稳定导致工商业的繁盛,各种聚会、接风送别、婚丧嫁娶、开张庆典、礼尚往来都少不了酒。自从石溪村有了集市,石花街就有了酿酒的槽坊。后来随着商贸繁荣,过往客商激增,加之地处汉江流域的谷城一带当时盛产优质高粱稻谷,这就为酿酒业提供了充沛的优质谷物原料,使得酿酒的槽坊逐年增多。最盛之时应在清代,石溪河边槽坊一家挨一家,酒气香飘十里之外。连接石花街的驿路上,装酒瓮酒糟的车马连成长串。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酒肆相接,酒幡随风招摇,酒馆里聚满南来北往的客商,猜拳行令、低吟浅唱通宵达旦不绝于耳。明朝永乐年间将武当山尊为道教圣山以后,石花街的繁华达到鼎盛,虽赶不上宋时东京“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的气象,却也是国中少有的风景——石溪河边酒如泉,满街酒旗随风展,好一个灯红酒绿世界。此间便有那赶考的诗人欧阳常伯慕名绕行石花街,品足美酒之后在酒家壁上即兴题写了“此处竞跨竹叶,何须遥指杏花”的佳句。
兴盛的酿酒业逐渐遮盖了其他行业的光环。随着南来北往的客商口口相传,石花街盛产好酒的名声便也随着商旅履痕远播四方。有了酒就少不了会有各种故事,经年日久,许多与酒有关的故事也如陈年老酒一样越酿越有味儿。值得研究的是,石花街的酒故事总是与英雄联系在一起。至于这些故事哪些是可考的史实,哪些仅是市井传说,这是史家或学者研究的范畴,笔者无法考证。但正是这种传说与真实相辅相成的朦胧感,才使石花街的酒文化魅力无穷——英雄自古常与美酒和美女相伴,美酒和美女常常影响历史对英雄的毁誉,而石花古镇也因为美酒衍生出来的这些多彩故事更加神奇迷人。
与石花街的酒最早发生联系的英雄是楚霸王项羽。项羽跟随叔叔项梁避祸于吴中乌程(即今之湖州一带),秦始皇死后项梁叔侄起兵反秦,征伐九州灭秦后定都彭城(徐州),自称西楚霸王,分封诸侯号令天下,引发刘邦不满。刘邦联络各路诸侯聚合军马56万,趁项羽伐齐时袭占彭城。项羽大怒,急率精兵3万回师反击。由于项羽英武无敌、手下楚兵骁勇善战,很快转被动为主动,大败刘邦,夺回彭城,创造了以少胜多的战例。诸侯联军落花流水各自夺路奔命。刘邦惶惶如丧家之犬,带残部朝关中落荒而逃。项羽率大军向西追击路过石花街(即石溪)。当时街上已经有好几家酒坊,胜利兴头上的项羽闻到诱人的酒香便勒马止步,喝令军士们在镇边苍台安营扎寨。当地豪门士族争相奉迎,纷纷敬献好酒劳军。胜券在握的项羽志得意满,索性让军士们彻夜开怀痛饮,自己携了虞姬击剑歌舞,一连两天酩酊大醉。等起兵再追时,刘邦已经逃回汉中地界。如果此事为真,这石花街的酒便或多或少起到了影响中国历史的作用。这个情节正史上没有记载,但时至今日,“项羽醉饮苍台”的传说在石花街仍是妇孺皆知。
石花街的酒仿佛注定要与那些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人物发生联系。到了明朝末年,农民起义军的两位首领也来到了石花街,这就是张献忠和李自成。张献忠被迫降明之后,几万农民军一直屯驻在石花街边。李自成在陕西遭受了重挫,想说服昔日的盟友再度联手反明。张献忠设宴接风,从石花街最大的酒坊里搬来一缸好酒。两人对斟对酌倾诉衷肠,最终捐弃前嫌相互谅解,达成再举义旗的盟约。
曾经做过国民政府代总统的李宗仁将军当年也曾对石花街的酒情有独钟。不过,李宗仁将军当时的身份是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抗日战争时期,身为第五战区司令长官的李宗仁把长官部设在鄂北重镇老河口,在离石花街不远的薤山上建有避暑别墅。老河口与谷城仅隔一条汉江,谷城虽为县府,名声却远不及石花街。李将军早闻石花酒的美名,常趁军务之暇骑了马带了卫兵去石花街逛街,品酒。
李将军常去的酒馆正是当时石花街上最大的酒坊——黄公顺酒馆。黄公顺酒馆兴办于清同治九年(1870),业主是一个名叫黄兴德的江西商人。据黄公顺酒馆的第五代传人黄德强说,他的父亲黄善荣生前常谈起李宗仁将军来石花巡视的故事,说日本人常派奸细跟踪李宗仁,有一次正当李宗仁在黄公顺酒馆品酒时,日本飞机尾随而至,围绕石花街盘旋丢炸弹。幸好敌伪情报晚了一步,敌机飞来时李宗仁早已脱身。
这个黄公顺酒馆就是江西人黄兴德的字号。黄善荣是黄公顺第四代掌门人,而黄德强是黄善荣之子,现为国家级酿酒师。当时善于经商的已经不止是山西商人。浙江、江西一带的重商观念更为普遍。黄兴德从江西辗转到汉口,又漂泊到石花落脚。由于社会动荡,生意并不景气。那一年,他帮人收山货从石花街下汉口,手里除了本钱所赚无几,便一直在街头巷尾挑担叫卖为生。这一日天降小雪,挑着货郎担走街串巷的黄兴德累得精疲力竭,又冷又饿。路过一家汤圆店门口时被香甜扑鼻的汤圆吸引,再也挪不动脚步,便歇了担子蹲在汤圆店门前喘气。汤圆店主便极力怂恿这位货郎吃一碗汤圆。早已饥肠辘辘的黄兴德面对香味四溢的汤圆心里是七上八下,有心吃一碗,却舍不得腰里好不容易才攒起来的一锭银子。但在又冷又饿的情势下,经店主再三劝说,终抵不住满锅鲜美汤圆的诱惑,便想着,发财要靠命,似这样不吃不喝苦自个儿也未能攒下多少钱来,索性吃上两碗。付钱时拿出那唯一的一锭银子,汤圆店家却找不起钱。这时汉口街上已有卖彩票的,店主就怂恿黄兴德也去买一张彩票,说是让他去碰碰运气,其实是要他把银子兑开。老实巴交的黄兴德就真的去买了一张他根本不知是何物的彩票。没想到就是这张彩票竟从此改变了货郎的命运。黄兴德在不经意间买的那张彩票竟中了头奖。然而在兑奖时卖彩票的老板却不想付现银,就用一船积压的盐抵了黄兴德中头彩的银子。老实巴交的货郎黄兴德也就接下了这船盐。当时刚刚经历了太平天国和捻军等农民起义战争,长达十数年的战争动乱给社会生产力造成极大破坏,物价极不稳定。彩票换来的那船盐一出汉口,市面上盐价就开始上涨,一天一个样地往上蹿。当时石花街的商贸已经十分活跃,货郎黄兴德便沿着汉水朝西北溯汉江而上,从汉江支流北河进入石溪河。等把盐运到石花街,一船盐竟变成了三船盐的价钱。黄兴德喜不自禁,就想靠这笔意外之财趁势在当地兴办实业。黄兴德在跑买卖中感觉到石花街产好酒的名声一直很大,便有意进入酿酒业。他看到街上槽坊一家挨一家,但规模都不大,便凭着三船盐的实力买下一个较大的槽坊,取字号为“黄公顺”。后来几经扩张,加之黄兴德经营有方,很快成为石花街最大的酒坊。在当时低下的生产力和消费能力的制约下,黄公顺酒馆一年的放酒量也不过是百吨左右。不过,当初挑货郎担起家的黄兴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百年之后他的这个酒馆会成为后来年产万吨以上的知名酿酒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