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顶响起雨滴声时,杨木初开始为离开他十几米远的另一个玻璃顶棚子里的人下面条。
液化气钢瓶里喷出的火蓝莹莹的,舔着锅底。雨是噼里啪啦地落起来了,盖去了不远处的洗牌声和喧闹声。已经成惯例了,每到下午三点左右,杨木初就要为那些玩牌九的人弄点心,有时是下馄饨和面条,有时是下本地人做的眉毛饺,也有的时候是弄半锅子蛋炒饭。本来,这种烧烧炒炒的生活该是女人做的,可杨木初的老婆过世得早,女儿傻娟又夹在这些赌友中不愿出来,杨木初就自己为打牌的人弄点心了。如果夜里还有场子,杨木初仍要在晚上九点左右为客人们弄点心(比起在每个场子结束后赢家留在桌面上的台费,点心和茶水的开销是微不足道的)。
面条很快下好了,用一把长柄笊篱把滑溜溜的面条下到好几只放着葱油的瓷碗里后,杨木初的目光有点茫然地朝玻璃顶棚子的外面望去,无数白亮亮的雨线穿织在竹林里,青翠的竹叶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是相互间的絮语,而一些枯死的竹叶不时地从高高的竹枝上脱离,像一些被打湿了翅膀的蝴蝶,悠悠地坠落到地上。
从杨木初待着的这个棚屋到十几米外的另一个棚屋,是一条倾斜的青砖小道,小道的上方,竹枝竹叶相互缠绕,像是一个天然的廊篷。杨木初就沿着这条青砖小道,用一个木托盘分三次把面条端了过去。
打牌的人都儿女吃上了父母端上的东西似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而又理所当然的神色。众人稀里哗啦地把空碗扔到地上的一只篾篓里,又纷纷走到桌子边。
“老杨,棚顶上的玻璃灯怎么不亮了?”张桂根在桌子边转过脸来。
因为下雨,竹林里的能见度就低。那玻璃灯早该开了的,可这灯几天前就罢工了,几天来天气一直晴好,不要开灯的,杨木初也就懒得去管它了。
杨木初要众人先不忙玩牌,然后站到了桌子上。原来是小问题,灯泡里的钨丝断了,他摘下了灯泡,跳下桌子,向众人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了。只有这个手势,让人觉得杨木初不像是这批人的服务员,倒像个将军了,向他的士兵发出了进攻的号令。
杨木初看一眼站在乔小刚身后的女儿傻娟,想叫她到竹林南面的家里去拿个新灯泡,可一直站在乔小刚身后看牌的女儿一口回绝了他,说不能离开,离开了,乔小刚的手气就要坏。众人笑起来,说要不离开就永远不要离开,跟小刚跟到底。
傻娟已快二十岁了,可村里人一直认为,傻娟和常人比,脑袋瓜是不灵光的。对村里人的一些不恰当言论,杨木初是愤怒的,可没有一个人当着他的面说,他的愤怒就不好发作。他一直认为傻娟是不笨的,只是读不出书而已。他的两个女儿都读不出书,早早从学堂里回了家。既然不能指望她们书包翻身,杨木初只好让自己多动脑筋、多伤筋骨,为她们的今后多让自家累些、苦些。
他顺着一条铺着碎石的弯道向老屋走去。当他跨进家门时,十三岁的小女儿珍珍在门角落里蹿出,身体贴上了他。村里人都说珍珍比她姐姐傻娟还傻。杨木初却认为珍珍比她姐姐还要聪明,只要他外出,她就一个人候在门角落里,等,等他回来。其实,傻娟原来也不叫傻娟的,叫秀娟,是村上人觉得她脑子不太灵清,才为她改了名的,也不知是哪一个先开始叫出“傻娟”这个称谓的,反正村里人后来都这么叫了,叫得杨木初也默认了秀娟就是傻娟这个事实。
杨木初用粗粝的手掌摸摸珍珍的头顶,就往自己的房间里走,珍珍像一条小狗一样紧紧跟过来。杨木初家是一幢七路头瓦屋,中间一个客堂,东西是两个次间,一间是两个女儿的房间,一间是他的房间。此外,瓦屋的两端还各有一个厢房,一间堆放杂物,一间是杨木初编织竹艺品的作坊。
在房间里拿了一只新灯泡,返身跨出家门时,杨木初摆摆手,珍珍就很听话地缩回到了门角落里。
屋外,雨已经停了。杨木初重新走进了竹园里,竹园里布满着竹叶的清香和泥腥气,这清香和泥腥气是杨木初闻惯了的,也是他喜欢的。有一阵子,他身上也散发着这种气味,带着这种气味,他去找“新莲盛”编织品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许红弟,许红弟好几次远远闻到了这种气味,就从自己的办公室里躲开了。
还没有走近竹园里那个众人聚赌的场子,杨木初就察觉到了异样,那场子里的人在喧哗、在起哄。他们碰到了什么高兴事?杨木初紧走了上去。
这群人原来在寻傻娟的开心。“傻娟你还需要跟庄吗?不要的,你只要在乔小刚的脸上亲一口,老子就给你一百元”——河南人张桂根的这句话是由别人转到杨木初耳朵里的,当手里拿着一只新灯泡的杨木初刚看到傻娟佝偻着腰在亲乔小刚的左脸颊时,还有点犯糊涂。他看到乔小刚微微侧转着脸面,脸面上是一副迎合、迷醉的神色。
杨木初急忙拨开身边的几个人,去拉傻娟。
旁边有人开口,说出了河南人张桂根的那句话。这是不能怪张桂根的,在横泾村,开男女玩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甚至有人会当着你的面开你老婆的玩笑,能这样开玩笑,只能说明那人与你是心无芥蒂的,关系融洽的。确实如此,当着你的面,那人能与你老婆做什么呢,开开玩笑而已,明人做的不是暗事。而反过来,做暗事的人恰恰是不敢讲明话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横泾村人是喜欢那些能当着你的面开你老婆玩笑的人的,说明这人是一切做在明处的,你对这人尽管放心好了,绝不会背着你做暗事。
既然这样,杨木初能对河南人张桂根和乔小刚发火吗?不能,也不会。可杨木初还是对傻娟的赚钱方式表示了反对。他看到傻娟的左手中已经捏上了几张百元的钞票,就一下子夺了过来,递还给张桂根。
众人起哄,说,老杨,是你自己要还的啊,不是他张桂根要回来的啊。好像杨木初立刻要反悔似的。
“是我还的,”杨木初说,“老杨家不赚这钱。”
张桂根说:“啧啧,赚钱还要讲究什么,像我,只要来钱,管它什么路数。”他又问坐在对面的乔小刚,“对吧?”
乔小刚点点头,脸上带着笑:“你差不多已经涉黑了。”
张桂根也不动气,只是嘀咕一声,黑不黑也不是你说了算。张桂根从河南来这里快五年了,先是在本地一家企业里打工,后来开始在河南人之间做“娘舅”,就是只要河南人之间有什么过节,都由他张桂根出面解决。再后来,横泾村所有外来人员间的纠纷,几乎都需要张桂根出面来定夺,当然,他也不是光杆司令,他手下也有一批人。直到如今,张桂根已经在帮本地人打理事情了,例如,本地有人在厂里遇工伤了,由他手下的人冒充本地人的家人,躺厂门口,坐厂长室。甚至本地人需要上访,也会找到他,于是他会带着一帮外来人员,坐到镇政府门口。
哗哗哗——有人重新开始洗起牌。
“拿牌吧,待着做啥?阿是也想叫傻娟亲一口?”经营着一个废品收购点的金贵冲他对过的人说。
众人笑起来,傻娟也笑。傻娟笑的时候,是很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