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2年第01期
栏目：小说
葫芦湾，村庄并不大，最兴旺时也不过三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人。坐落在黄河湾里葫芦岭下的一面缓坡上，背靠高山，面朝黄河，左有小丘如卧虎，右有山梁似青龙，历来为风水先生们所赞叹。葫芦湾的人当然更自豪：“你说俺们村的风水好？咳，这还用说吗？葫芦道人选定的风水宝地，风水能不好？”
葫芦道人，出于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一个传说故事，说远古时代葫芦湾还是荒山草坡，有一天，来了一位云游道人，木棍上挑着一个葫芦，人称葫芦道人。葫芦道人站下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环境，就动手搭起一间茅屋，将葫芦往门口一挂，定居下来。第二天又在屋前开出一片地，种的也是葫芦。这葫芦也怪，蔓子挺旺，可一年只结一个，但一个比一个大，到第十年头上，葫芦比磨盘还大。这一回道人将这个最大的葫芦对半切开，将一半搬到黄河边，推入水中，自个也纵身一跃坐到葫芦瓢里，漂游到对岸，又漂游回来，这样往返数次以后，就顺流而去，再没有回来。在葫芦道人居住期间，有人也陆续来这里定居，这就有了村庄，叫葫芦湾。经葫芦道人临走时的点化，葫芦湾人用木料制成了黄河上的第一条船……
与这个民间传说相呼应的是村庄背靠的葫芦岭的半山腰，有一葫芦观，也有叫葫芦阁的，是石壁上用锤、錾凿出的一个高五尺、深三尺的小窑，窑内有一座葫芦道人的石雕像。没有建造年代，或是建造者一时疏忽，或是要故意给后人留个谜，抑或是年长日久，被风雨冲刷而消失也未可知。据省内专家考证，由雕凿手法断定为元代作品。本是同传说故事呼应之作，却被村民当做葫芦道人乃葫芦湾开村鼻祖的佐证。
葫芦湾小村故事多，这一点远近有名。故事是靠人讲的，葫芦湾的故事多由葫芦湾人自己讲。
曾有过一位被称做故事篓子的王元和老人，记忆力超强，只要听人讲上一遍，便在脑子里存了盘，永久不忘。据说他脑子里装的故事，可供他连续讲三天三夜都绰绰有余。王元和去世以后，再无这样的人了，故事都分散到每一位老人那里，你讲三个，他讲五个，就某一人来说也讲不了多少，但人人都能讲，凑集在一起就很可观了。
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那讲故事的情景。每年大年刚过，正月十五之前这十来天，老年人就有串门喝酒的习惯，今天在这家，明天在那家，几位老年人凑到一起，喝酒聊天。小炕桌一放，中间是一盆切成方块的豆腐，将辣椒搁得红红的蘸汤浇上两勺，再配两碟炖羊肉、土豆丝之类，这就是全部下酒菜了。酒呢，是从青隆镇打来的烧酒。酒具就有点特别，那时也有小酒盅，也就是歌里唱的“小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的那种，但老年人不用，他们习惯用古辈子留下来的锡酒壶，大肚子，细长颈，大檐口，上面是与大檐口一样大小的帽檐盖，帽檐盖上有吸嘴，下连吸管，里面装满烧酒（每壶大约二三两）并筛热后，将帽檐盖一盖，旋紧，就可喝了。同当今婴儿奶瓶极为相似。第一口自然是辈分最大或是年龄最长者，抿一口，咂咂嘴，将壶嘴夹到虎门处一旋，擦掉口水，就传给下一个人。为了这虎口一旋，入座前都要当场洗手，表明手是干净的。下一个人亦如是。这样一圈一圈传下去。一般情况下，喝上五六壶，估摸每人喝到二两左右时就不喝了。老年人不酗酒，再者也不能喝别人的酒不心疼。主家说：“再来一壶吧？”众人一起摆手：“不能了不能了，再喝就醉了。”
故事就是在喝酒时讲的。几口热酒一下肚，话便多了起来，自然而然就会讲起以往的人和事。没有谁要求他讲，也不是他要讲给哪个人听，是他们有一种温习葫芦湾历史的冲动，是对家乡前人的一种自豪感使然。有人开了头，就成主讲，其他人就众星捧月式的，围绕这个话题，你一言，他一语地补充一些细节。一般来说，喝一回酒，总能讲两三个故事。
讲故事的另一种场合，是村里哪家办喜事。人们都喜欢听鼓乐手们的吹奏。重点是听吹戏，比如《二进宫》、《大登殿》之类。若是吹奏普通的《将军令》、《得胜回营》等民间曲牌，人们就不想听了。参加喜事的亲戚多是外村人，他们爱听葫芦湾的故事，于是就找一位能摆龙门阵的老年人围起来。这时不是喝酒时那样自发讲，而是像一位接受观众点歌的演员，别人点啥他讲啥，这是专门讲给外村人听的。为了鼓励一下，有的年轻人就敬他一支烟。那时正流行一种叫“大婴孩”的香烟。给讲故事者敬上的就是这种烟。老者抽纸烟，最慎重，最认真，姿势也特别，食指和中指伸得直直的，将烟夹到两指间，然后放到嘴上长长吸溜一口，一直吸到肚里，然后又通过口鼻徐徐呼出。吸上两口过来，这才开讲。村里哪一年也有几家办事的，这就提供几次讲故事的机会。事毕戚散，葫芦湾的故事也被带到周围各村去。
葫芦湾的故事有个显著特点，所有人和事都集中在清末民初这一段时间。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文化人说，这一时期正是黄河上河运最发达的顶峰期，发达的河运使青隆镇成为无比繁荣的水旱码头。而葫芦湾与青隆镇咫尺相邻，受青隆镇直接的间接的影响很大，因而村子就很有旺气，出的人物和故事也就多。后来河运枯萎了，青隆镇萧条了，葫芦湾也就冷落了。但村里的六爷听了大摇其头，说：“你们说青隆镇影响葫芦湾？不对不对，是葫芦湾影响它青隆镇还差不多。想想吧，当时若把葫芦湾人撤出来试试，它青隆镇不冷半条街才怪呢。”有人问：“那你说，为甚所有的人物故事都出在这一时段呢？”别以为这个难于回答的问题会使老人窘迫，老人仰脸望望葫芦岭半山腰，说：“不要忘了，葫芦湾是葫芦道人的家乡，他会回来看看的。只要他老人家回来，打开他那葫芦盖，就有紫气冒出飘向村里，村子就有了旺气，一旺就是几十年，人物和故事自然就多了。等着吧，葫芦湾不会老这么冷落下去，说不准甚时还会有几十年的旺期呢。”
我们实在无法静待六爷说的以后还会出现的几十年旺期，当紧的任务是把上一个旺期的人物故事收集整理出来，让更多的人能尽早分享其中的愉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