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双泉村中心,我不断按造反派的命令喊着:“臭老九高学书来啦!”我对这种游街示众虽已习惯,满不在乎,可是毕竟是到了一个新地方,总感觉心里憋着一股子闷气,不想喊,也没力气喊。敲锣的姑娘跟在后面,王酸臭不催她她就不敲,我也不用喊,催她时,她敲的声音又小又慢,尽量不引出太多的人来参观我这个改造对象。穿过街中心再往北一拐,到了一排破窑洞前,我抬头一看,这是羊群饲养场地,三孔破窑前酸枣刺扎成的围栏,围着一群骨瘦如柴的羊。王酸臭走到西面的一孔破窑前,一脚把门踢开,一把把老走资派搡了进去,然后又将我拖了过来,上下打量一番,威严地下着命令:“臭老九高学书听着,双泉大队革命造反战斗队命令:一,只准你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准乱说乱动;二,不准和老走资派杨畔顺、走资派闺女杨翠萍、狗地主张仁义、地主崽子张长宏说三道四;三,有事向造反派请假,无事老老实实念红书;四,早请示晚汇报,认真改造。如不服改造,严惩不饶。听清楚了吗?”
“听清了。”我无心回答。
王酸臭从我背上拿过包,往窑角一扔,“睡到那谷草上”,然后扬长而去。
刚从亮光处进了窑洞,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闭上眼静静神,把窗户上挡着的草帘拿开一角,才看清窑洞另一角的草堆上躺着一干瘦的小老头子,这老头大约六十开外的样子,一身衣服成了絮絮,痛苦地呻吟着,他一双无力的眼睛,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像是猜测我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加入这个不光彩的队伍。然后他指了指身旁那个被打掉把儿只剩半截壶嘴的瓷茶壶,示意要喝水。我伸手去拿茶壶,刚要送到他嘴边,那敲锣的姑娘一步奔过来,把茶壶挡住,严厉的目光盯住我,声音坚决地说:“不要管他,他是地主,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我说:“他也在这里……”她打断我的话:“虽然我们也关在这里,可是不一样,我爸是贫农,共产党员大队书记,如今是走资派,可和他这个地主不一样,过去他是地主,是咱们打倒的对象,我爸爸给他扛过长工,土改分了他的房屋,他能甘心!如今是造反派在整我们,把我们和这种人关在一起,咱不能和他拉拉扯扯。”我的手慢慢移开茶壶,坐回我的行李上,心中说不清是一股什么滋味!就这样,我迷迷糊糊和衣睡着了。
“同志,行行好吧,给我一口水,实在渴死啦!”半夜里我被人摇醒,透过窗户射进来的微弱的月光,我朦朦胧胧地记得,又是那个地主在摇我,请求我给他点水喝,唉!我真是造反派骂的那种需要改造的心肠太软的臭知识分子,虽然心里想着姑娘好心的警告,手却不由自主地把茶壶递了过去,老地主喝了几口,叹口气说:“唉!同志,他们不了解我的心呀!我虽是个地主成分,可我是一个改造分子的地主,我过去剥削人,我有罪,土改为我洗了罪,我又是个新人。我这样想,也这样做,土改没多久我就被摘了帽。我老老实实劳动,自食其力,可是运动一来,就饶不了我啦,人们对我的想法就像石头不会变一样,永远是个坏人,别人都不说好,不了解我的心,都情有可原,我那崽子也不原谅我,说我影响他一生。唉!我想了又想,不如早点死了算啦!”
“你儿子在哪里?”我小声问他。
“那不是,窗户底下躺着的那个。”
这时天已微微发亮,晨光透过破窗纸射进来,我就着亮光向窗纸底下望去,那里蜷缩着一个人,背朝着我,就着微弱的亮光在看什么书,我一步过去,他连忙把书藏在谷草底下,恐慌地望着我,问道:“你是谁?”
我这时才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人,他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剑眉大眼,宽宽的前额。我望着他笑了,说:“我是改造对象,和你一样。”
“一样?”他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问我。
“对!”我说,“有海外关系的臭老九。”
“你怎么臭了呢?”他进一步好奇地问。
“因为我有了知识,知识在造反派看来臭得和屎一样,这样我就臭了。”
“你有什么知识呢?”
“养蜂。”
“养蜂?”他惊奇地问,“你懂得养蜂。”
“知道一点。我上农业大学时,专门学养蜂。”
“那——”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房门被踢开了。王酸臭敞着个怀,站在门口喝道:“一群臭货,还不起床上工地,想不想改造了!”蓬松着头发睡在门旁的敲锣姑娘站了起来。他瞅着姑娘那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高高隆起的胸脯,一时兽性发作,滴流着口水,走过去,手拨拉着姑娘的脸蛋,流里流气地说:“来,跟造反派亲亲。”
“啪!”一记响亮的耳刮子打了上去,王酸臭连连叫着往后退:“你反了,你反了!你打造反派,好,等着!有你好看的!”
果然,姑娘杨翠萍厄运到了。我们这几个臭东西被赶到开山磐石工地,运石头到河滩造地。杨翠萍被王酸臭额外照顾,给她背上放了百十来斤重的大石头,逼她往二里开外的工地送。一个姑娘,能有多大的力气呢,这不是明着整人吗?可是杨翠萍一咬牙,辫子往后一甩,对我和她爹说“放!”我傻傻地看着她,怎忍心把这么大的一块石头,压在一个刚刚成熟的幼苗身上。
“站在那里看什么,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