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2年第06期
栏目:历史小说·中篇
时令恰值建安十八年的初春。汉万岁亭侯旬彧府邸的后园里几株古柳已经抽出了嫩黄的叶子,池塘里的静水倒映着蔚蓝的天光,新修的亭榭油漆还没有干,汉白玉的曲栏蔟新如琢,青色的瓦甍在春阳下闪着雁灰色的光泽……中原初定,皇恩恰如甘霖降至功臣勋将的头上。繁华似锦、大道通天,好日子似乎刚刚开始,荀彧走在后园的回廊甬路间,却无半点儿好兴致。
荀彧年近五十,身材颀长,面容整肃端庄,言行举止皆合于贤者之风。他穿着一袭紫色的旧袍子,高挽的发髻上插一根犀角簪子,腰悬一块绿松玉佩,这是惟一象征着权贵身份的物件。他沿着柳堤缓步前行,停在池塘边上,望着静水里映出的自己憔悴的容颜,不由发出一声长叹。连续几天晚上,荀彧都被一个恶梦纠缠着,他梦见自己独身一人走在灰色的旷野上,一群狰狞鬼面的东西围着他跳踉起舞,口里呜呀怪叫。他左冲右突,不得脱身,索性盘膝而坐,静待那些魑魅魍魉作践。鬼怪们竟至一齐扑过来,撕裂了他的胸膛,他眼见得自己血淋淋的心被一双尖厉的鬼爪抓出来……他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涔涔然一身冷汗。他叫老仆点上灯,独自一人在灯下占卦,每次卦相都令他忧惧。阴阳之爻,六十四卦,梦中所见,皆应凶兆,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仅仅一个梦,还不能使荀彧如此忧惧。他不是一个信天命而轻人事的人,审时度势,避凶趋吉,天下大事,了然于胸,在士大夫中,荀彧可谓名重天下。
当年,袁绍跨州连郡,称霸河北。作为袁绍的座上客,他可以大展宏图,助袁绍成就大业,但他看出袁绍虽拥众百万,终难成事,遂毅然投奔势单力孤的曹操。曹操见了他,拉着他的手说:你就是我的张良啊!曹操与荀彧亦师亦友,每有大事,都要和他商议。平定河北,剿灭袁氏,荀彧之谋,起了关键的作用。当曹操率军在官渡和袁绍对峙时,曹操军粮将尽,有意退兵,寄书与荀彧商议,是荀彧鉴古察今,力主紧扼袁氏咽喉,不能示弱,回书与曹操说:“今军粮虽少,比起楚汉荥阳和成皋对垒的形势,还是强得多了。当时刘、项角力,虽自觉气力难支,皆不肯先退,因为先退者势屈力竭,被敌所乘,将一败涂地,不可挽回。今将军以袁氏十分之一的兵力,据其塞,扼其喉,已半年矣,此用奇计良谋之时也。”曹操听信荀彧之言,终有官渡之捷。破袁绍后,曹操军粮已尽,自度不能和河北争锋,欲舍袁氏而南征刘表,荀彧说:“今袁绍已败,其众离心,应乘其疲困,乘胜进击河北可一举而定。若还师江、汉,袁氏将收其余,众,死灰复燃,从背后掩杀过来,将军何以敌之?”正巧袁谭乞降,曹操遂旋师北进,一鼓作气,覆袁氏于河北,定大业于冀州。
曹操深知,没有荀彧的高瞻远瞩,胜算奇谋,也就没有他曹操的今日。所以河北一定,立刻上表陈情,为荀彧请求封赏。荀彧百般辞让,曹操竟至翻脸,嗔怒道:“盗人财物,尚称盗贼。今君有大功,谦让至再三再四,使我一人独得爵禄封赏,天下人岂不视我为窃人之功的盗贼吗?君欲置我于何地也?”荀彧忙打躬谢罪,连连说:“非我不领朝廷隆恩和曹公美意’,只是荀彧未曾亲冒锋镝,攻城掠地,无野战之功,区区小谋,何足邀功?”曹操道:“荀君错矣,没有你的主意,就没有官渡之捷,没有收复河北四州的胜利,你的功劳应该在我之上,怎能说是区区小谋?自古帝王,从来重帏幄之谋,轻搏获之赏,君之雄谋远略,胜过拔关夺旗的猛将,你就不要再辞让了。”荀彧再三谦辞不过,无奈之下,只得接受了万岁亭侯爵位。
封赏一下,丞相曹操立刻命人在许下为荀彧营造府第。府第刚成,一切都是簇新的,后园里新栽的梨树还没有开花,工匠们还在做一些雕镂奇巧的细活,新搬进侯府的荀彧已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肃杀的寒意了。
事情还得从数月前那个寒冷的黄昏说起。那天白天;落了一场雪,皇帝派人把荀彧宜进宫去。天下初定,皇宫也重新修葺一新。原来苫着茅草的屋顶已经铺上了新瓦,皇帝召见臣子的太和殿和寝宫相连的甬路也铺上了崭新的青石,就连太监们住的宫廨的门上都挂上紫红的门帘子,而后宫妃嫔们的茵祷锦帐已用上华美的绢帛了。
皇帝刘协三十出头,是个中等身材,脸上肌肉松垂的男子。他的眼泡浮肿,瞳仁褐黄色,眼神似乎总是游移不定,手上如果不拿什么东西,一双手就绞在一起,扭来扭去的。他常常盯着某样东西出神,好像在凝神思考,其实什么也没想,他的心思常常集中不起来。太监和臣子动问什么事情,皇帝常常瞪着他们发呆,眼神怔忡迷茫。使臣子们常感到难堪的是,屈膝坐在锦褥上的帝王因脾胃不好,常常在人前放屁。皇帝知道这有失九五之尊的尊严,自觉要放屁时,就用脚踵顶住肛门,但厄逆的浊气仍不绝如缕地撒出来。皇帝的表情此时很感痛苦,而皇帝肛门里发出的压抑扭曲的声音也令臣子们窘迫……臣子们不能存丝毫的亵读之心,可太监们私下里就有了一些不敬的说法。如某人言语迟滞吞吞吐吐时,就说他“别憋着了,像陛下的屁门!”太监们的声音总是不男不女,长音短调的,互相打趣就说:“如陛下之屁,带拐弯儿的!”这些不敬之词都是在太监间私下流布,皇帝自然是不知道的。
皇帝黄昏召荀彧进宫,并无什么特殊的事情。是时丞相正带兵西征马超,皇帝问了一些前方的事情。荀彧就把曹操信使通报的情况跟皇帝说了一遍。皇帝没有说什么,静静地听着,间隔着放了两个臭屁,荀彧佯作不觉,仍娓娓述说着,君臣间的的气氛是融洽的。皇帝对四方征伐的战事平时很少过问,也无须过问,一切有丞相管着。平时,他被一群女人和太监们包围着,除了和女人们做爱和太监们下棋外,他就是在高墙外空阔的宫殿间走来走去。重大的国事需要皇帝颁诏肘,臣子们秉承丞相的旨意已经拟好了。皇帝的诏书总是充满威严雍容之气,言词得体,泽被天下,是一篇篇绝妙的好文章,体现了皇帝无比的仁慈和至高无上的权威。可是这些诏书皇帝本人很少过目,也未必知情,甚至对其中古奥的言词和艰深的典故懵然无知。但这并不重要。皇帝的诏书颁下时,臣子们都举行隆盛的仪式,接受诏旨的人无论有多么高的威权,也要向颁诏的使臣叩首谢恩,就是丞相也不例外。因为君为臣纲的古训千年以前圣人就已经规定好了。至于诏旨体现的是何人的意志那就很难说了。隆盛的仪式赋于诏旨以神圣和权威,然后就被臣子们恭勤恭谨地执行着。或者赐人以官爵财富,或者将某人夷灭九族,都是以皇帝诏旨的名义施行。皇帝诏旨一颁,没有人怀疑它的对错,更谈不上迁延违忤,怀疑者被视为欺君罔上,违忤者被视作抗旨造逆,都将被处以夷灭九族的重罪。
本朝的皇帝开基创业的祖宗叫刘邦,他的故事是人人都清楚的了。传到刘协这一代时,已有四百余年,中经吕后和王莽的两次篡逆,都城又从西部的长安迁至东部的洛阳。董卓作乱后,把都城洛阳烧个片瓦不留,又把幼小的皇帝劫到长安。从此天下大乱,拥兵自重者互相攻伐,许多人觊觎皇位,许多人兵败身亡,九族尽灭。千曲百折,死而复生,皇帝仍然还是姓刘。但从血缘支脉上说,今日的皇帝有多少乃祖的嫡传血脉,已经很难说了。
皇帝和荀彧交谈多时,天色已晚。沉沉的暮色中,荀彧感到身上有些冷,皇帝的手炉也被太监拿去换了。荀彧刚要起身告辞,太监传话说,军师祭酒董昭求见皇帝。荀彧有些奇怪,他记得董昭已随丞相西征,却怎的仍留在都城呢?正狐疑间,董昭已被宣进殿来。荀彧站起,皇帝说:“荀卿不必走,只坐着就是了。”
董昭进殿见荀彧和皇帝对坐,登时一怔。给皇帝叩了头,起身道:“不想苟公文若在此。”
皇帝说,“是朕宜他进殿问了丞相西征的一些事情,董卿没有和丞相去吗?”
董昭道:“大军将行,臣偶染小疾,故未曾随军。”
皇帝问:“董卿,这么晚了,有何事见朕?”
董昭道:“也没有什么大事。臣思虑国事,拟了一个折子进呈陛下,不知可否施行。”说着,将奏折呈上。
皇帝接过,草草看了一下,脸色就有些灰,肌肉松垂的脸上像过了霜一样。手捏着那道折子呆了半晌,忽觉腹内浊气下沉,忙用脚踵顶住肛门,可那道浊气还是破门而出,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荀彧和董昭忙垂下头。皇帝却轻声道:“放了一个屁。多年来,朕的腹内总是浊气沉沉的,御医也调理了几次,却总不见好。在臣子面前放屁总是不大好,两位爱卿说是吗?”
荀彧和董昭有些惶悚,万想不到皇帝提到放屁的话,正不知如何应对。皇帝将董昭的折子递给了荀彧,说:“荀卿看一下吧。”说着,竟起身打了个哈欠,抻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对侍立的太监道:“快,朕要出恭!”太监忙过来扶住皇帝,慌不迭地奔后殿去了。
皇帝去拉屎,弃下两位臣子呆怔怔不知如何是好,等了半个时辰,不见皇帝回返。宫内黑黢黢的,三个小太监来点庭烛,荀彧和董昭只好怏怏退出。
到了宫外,董昭顿足,愤然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宜乎大汉将亡矣!”
荀彧驻足,在黑暗中打量着董昭,厉声道:“董昭,你我究竟是谁家臣子?”
董昭道:“自然是汉家臣子了,可如此皇帝,也实令臣子蒙羞!”
荀彧冷笑道:“所以你才要皇帝颁旨,封丞相为魏公,建社稷宗庙,取而代之了?”
董昭道:“正是。荀公以为如何?”
荀彧道:“君之动议,欲置曹公于不忠,开国家之乱阶吗?”
“此话怎讲”
荀彧愤然道:“曹公兴举义兵是为了匡扶大汉,靖宁国难,决非要代汉自立,为曹氏一姓争天下。我与曹公深交非止一日,知道他的为人,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是个磊落的君子。如依君议,岂非陷曹公于不忠,污曹公之清名,被天下人骂为野心勃勃的乱臣贼子,君欲置曹公于何地也?君子爱人以德,你向陛下如此建言,岂非使诸侯离心,君臣失据,断送血泊中扶起的大汉社稷吗?”
董昭在黑暗中冷笑,问:“如此,荀公以为此议不可?”
“断断不可。”
董昭冷笑道:“都说你荀文若乃天下才智之士,明达君子,想不到却如此昏昧!三年前,曹公就罢汉朝三公之官,设丞相之位,并自任丞相,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国家大事,皆决于曹公,谁人不知?去年,皇帝又颁旨,封曹公长子曹丕为五官中郎将,丞相之副,且封曹植等三位公子为侯,各食封邑五千户,又谁人不知?天下人皆知有丞相,何知有皇帝?皇帝在高墙深宫内,形同泥胎木偶,上表为曹公求封,不是顺天意以应人心吗?”
荀彧正色道:“臣子建言,宜为国家社稷着想,君之所行,曲意逢应,媚上希宠,欲陷曹公于不义,文若断不苟同!”
董昭一笑,拂袖而去。
荀彧伫立良久,听空中传来几声鸦噪,寒凛的夜气中浮动着一些飘忽不定的影子,十数只乌鸦直飞到黑乎乎的柏树林里去了……
曹操西征马超,历时数月,直到翌年正月大军才回返邺下。
以前曹操率军在外征伐,荀彧一般是随军而行的,以备曹操随时问策咨询。荀彧不在军中的日子,也常有信使往还,曹操及时把战况告知,和他商议军中大事,或者由他处理粮秣军需等后方急务。因此荀彧对前方营中的事情了然于心,能够应对皇帝的询问。自于宫中邂逅董昭并与之发生龃龉后,荀彧再未曾接到军中的来函。皇帝再宣他进宫询问前方的事情,他只能以“臣实不知”来应对了。曹操大军回返前,朝野皆知大军渡渭水,破潼关,马超、韩遂西奔凉州。关西贼寇已平的消息,有人尚能说出渡渭水时,因岸边皆沙,不能修筑城防,已渡的士卒尽被贼所歼,情况十分危急。丞相命士兵每人备一羊皮囊,渡河时把皮囊灌满水,一俟军抵彼岸,立即以水和沙;天寒地冻,水结成冰,得以修成城防,抵御了贼寇的乱箭攒射,使大军安全渡过渭水,荡平贼寇的细节,可是荀彧对此竟一无所知。大军至邺下数日后,曹操才到许下来拜谒天子。这期间,很多臣子去见丞相,西征的故事到处传得沸沸扬扬,朝野一片对曹操的颂扬之声。独有荀彧,既没得曹操之邀,又不能腆着脸贸然跑去求见,只好闷坐家中,闭目塞听,如同瞎子和聋子二样。
曹操到许下拜谒天子,朝中重要的大臣皆聚金殿,为丞相西征庆贺。荀彧和众臣子侍立阶下,但见曹操披着大红披风,竟身著甲胄,足登虎皮战靴,”腰悬宝剑,不跪不叩,直趋殿前见皇帝。这着实令荀彧吃了一惊。这种僭越的行为,事关国体和君臣大节,荀彧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几疑自己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