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城乡方圆五十里,自古以来非常重视白喜丧事,人死了不但要念经诵佛,伴灵救苦,还要请三亲六戚前来祭奠,请唢呐匠坐堂吹奏。唢呐匠两人一班,一大一小两支唢呐,小唢呐高亢嘹亮吹正谱,大唢呐低沉浑厚吹反谱,一正一反双剑合璧,直吹得荡气回肠,九曲百转。丧事正酒那天,孝家三亲六戚请来祭奠的唢呐匠一般都要借此良机举行唢呐大赛,孝家也会包个红包,让唢呐匠们你争我夺。其实这时争夺红包事小,争取荣誉事大,谁的本事高今后人家就喜欢请谁,并且出场费也会随之增高。
唢呐大赛虽然热闹,但仅仅是一个晚上而已,而死人一般要停丧三五七天。丧事上念经有专门的经堂,孝子、道士先生、帮忙弟兄等按照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而停放棺木的丧堂就不一样了,绕棺救苦每晚就两三个小时,法事一完人们就相继散去。坐堂唢呐已经吹奏了一个白天,晚上坚持不了多久就要休息,而亡人,不可能没有人陪伴吧?不可能扔在那里不管吧?那样的话孝家颜面何存?往往这时候,就该唱孝歌的歌郎出场了。
孝歌一般都是由目不识丁的歌郎传唱,且大多数由民间故事改编而来,一套一套的,理上一套就可以唱上几宿。也有不成套路的“扯扯歌”,但这类孝歌真正的歌郎是不屑唱的,他们一坐下来,先唱几首散歌开开场,觉得合心就上套,觉得不合心或孝家招待怠慢,就赶紧闪人。
孝歌上不了大雅之堂,歌郎唱得再好也只能作为业余爱好,是从来不收钱的,孝家只供应饭食夜宵和茶水,然后再将几斤散酒倒在碗里,供满丧堂的人你一口我一口地转着喝。歌郎就是典型的下九流,有点身份的人不屑去做,但石板寨的顺发不在乎,觉得如果不唱孝歌,就辜负了他那副好嗓子,于是乡里谁家死了人,只要没特殊事情,他都要去吼上两嗓子,帮人家陪伴亡灵。
歌郎虽然不能收钱,但歌师是可以收钱的。歌师钱没有定数,一般由孝家量力而行。于是一进丧堂,一开唱孝歌,歌郎们都朝着歌师的方向拼命努力。歌师是整场丧事中的孝歌冠军,不但要求自始至终参与,而且还要技压群雄,不能唱错一个字,不准唱漏一句词,否则即使唱得再好,歌师的名分也会花落别家。
蛮香和顺发就是因为孝歌才相识相知相爱,缘定终身的。
蛮香是青云寨的安家二小姐。据说安家曾有三千多亩田地,一万多亩山林,在乡里有头有脸有财有势。那年冬天,安老板的二奶——也就是蛮香的小妈年纪轻轻的成神了,安老板悲痛欲绝,于是拿出三千块银元,五百担谷子,为小老婆大办丧事。
安二奶奶芳龄二十有三,无奈青春年少恨香消。安老板找来全乡数一数二的道士先生,决定停丧八日,做斋七天,通知三十三家亲戚前来祭奠,还请来曾经荣获八十八次唢呐冠军的牛唢呐坐堂吹奏。安家没有请歌郎,因为歌郎是从来不需要请的,只要听到追魂地炮响起,就会不请自来。
追魂地炮是用上等熟铁铸成的,每只能装二两火药,炮声隆隆,可以传到十多里外。放地炮是有规矩的,放单不放双,除正酒日外,每个时辰放一次,每次放三只。但安老板觉得跟大家一样没意思,也对不住死去的如花美妾,于是吩咐管事,不要节约小钱,半个时辰放一次,每次放五只。安家如此大鸣大放,四山八里都知道青云寨死了人,顺发也听到了消息,于是不等天黑就赶来了。
顺发来到安家才知道,死去的是安老板貌美如花风情万种刚刚过门三年的二奶。安家是大户,人人都知道打赏歌师的钱绝对少不了,于是比顺发捷足先登的歌郎已有十二三个,大部分都当过歌师,并且有好几个还是来自几十里外,估计到场的歌郎还会越来越多。看到如此阵势,从未当过歌师的顺发心里有些发虚。
牛唢呐也是石板寨的,一支小唢呐二十年来吹遍全乡无敌手。唢呐越小越难吹。小唢呐声音高亢、尖锐、响亮、辽远,是唢呐中绝对的主角。大唢呐吹奏的反谱只是帮腔伴奏,吹得好固然好,差一点遗憾是遗憾,但也没必要斤斤计较。牛唢呐原来的搭档是马唢呐。马唢呐一出道,人们就知道他是吹大唢呐的高手。平心而论,马唢呐的大唢呐也同样吹遍全乡无敌手,但大唢呐毕竟是大唢呐,吹得再好也不能和小唢呐相提并论。
大唢呐声音低沉浑厚,一吹出来就呜呜咽咽,悲悲戚戚,小唢呐却要化高亢为哀婉,使尖锐变悲泣,没有十二分的本事根本办不到。所以牛马唢呐搭档二十年来,牛唢呐如日中天,马唢呐却默默无闻,虽然他们双剑合璧夺回来的唢呐冠军多达八十八次,但没一次属于马唢呐,人们把马的功劳全记在牛的身上。
终于,马唢呐忍无可忍,突然倒换角色吹起了小唢呐,叫大儿子马神保来吹大唢呐,自立门户。为了表示与牛唢呐彻底切割,马唢呐不但发过毒誓,而且不再吹曾经与牛唢呐双剑合璧的那些曲谱。
五个月前在五瓦寨的张二老板家,马唢呐与牛唢呐狭路相逢,不期而遇。马唢呐自立门户后,牛唢呐就叫最有唢呐天赋的小儿子牛桥关来吹大唢呐。于是那场唢呐大赛中,牛马两家成了死敌劲敌。虽然马唢呐的小唢呐略欠半筹,但人们听惯的是牛马合璧的天籁之音,牛唢呐少了马帮腔,就不再是曾经夺得八十八次冠军的唢呐王了。令人振奋的是,马神保的大唢呐比牛桥关要高明得多,跟他老爹一正一反一高一低一亢一沉一悲一泣的配合得天衣无缝,完全填补了牛马唢呐之间的差距。
整个寨子的人都来了,周边寨子和张家三亲六戚也来了不少人,其他唢呐匠不得不黯然退出,四五千人静静地聚集在张家大院,欣赏原出一门的牛马唢呐大决赛。这两个唢呐高手,一个要卫冕冠军,一个要扬名立腕,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你一曲吹过来,我一谱吹过去,花样百出,高潮迭起,人们大呼过瘾。眼看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双方输赢还未定论。轮到马唢呐了,只见他提起小唢呐表演起了独奏。好唢呐最能触及人的心灵,许多人受此感染,都跟着曲调变换阴晴圆缺,调整悲喜哀乐。牛唢呐默默估算,应该一曲终了了,于是鼓足干劲,举起唢呐,也准备独奏“三滴水”。可马唢呐却不停下来,摄人魂魄的曲谱犹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牛唢呐脸色变了又变,只能举着唢呐干等。可平常两曲时间过去,他还是没停下来。
马唢呐一曲吹罢,天已大亮,牛唢呐早已带着儿子溜之大吉。人们从唢呐声里醒转过来,立即报以热烈掌声,马唢呐从此一举成名。但这次安老板未能如愿请到马唢呐,因为安马两家有过节。不过对于顺发来说,谁高谁低无所谓,他只想唱好他的孝歌。顺发二十八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帮同寨的赵三老板扛了十年枪。
赵三老板是比安老板大得多的地主,家里养了二三十条闲汉。赵三老板经常带着弟兄们远赴贵阳、成都、重庆、昆明等地搞事,干什么没人知道,但每次回来就要买一批田地。赵家的势力越来越大,顺发每月可以领到十块银元薪水,算是白领收入了,日子过得很滋润,就是不想成家娶老婆。
由于工作性质特殊,顺发从未唱完一场孝歌,所以歌师的名分一直与他无缘。趁牛唢呐歇气喝酒润喉咙的间歇,顺发跑到火塘边跟他打招呼,可牛唢呐却爱理不理,觉得歌郎的身份地位比唢呐匠低了一个档次,于是故意摆架子,享受这极为难得的优越感与成就感。
顺发不在乎牛唢呐的态度,也许他没意识到一贯低眉顺眼只会打躬作揖的牛唢呐此刻真的只把他当成混大锅饭吃的歌郎看待。顺发静静地坐在一旁,边烤火边欣赏牛唢呐的倾力演奏,并从中悟出了一些唱孝歌的道理,与之前的想法相互印证,融会贯通。冬天白天短,牛唢呐吹了两曲,很快天就黑了,管事来请吃饭。坐堂唢呐一般是跟道士先生吃小锅饭的,牛唢呐有些骄傲地看了看只能吃大锅饭的顺发,把烧酒从梧桐树做成的唢呐裙口倒进去,上下左右晃动几下,然后把酒抖干,站起身来,带着儿子昂首挺胸地准备跟随管事去坐席。管事见顺发气宇不凡,于是问:“大哥贵姓?”顺发谦和地说:“免贵,姓周,赵三老板的弟兄周顺发。”
周顺发?原来这就是赵三老板的保镖周顺发?管事大吃一惊,连忙打躬作揖,邀请顺发前去入席。牛唢呐此时才知道顺发的身份比他高得多,很为刚才的怠慢后悔,于是连忙讨好说:“周大爷,我们一起走。”顺发豪爽地一笑,潇洒地站起身来,跟着他们一起吃饭去了。
吃好饭回到丧堂门口的火塘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道士先生们也敲响锣鼓,准备救苦。安家是地主大户,前来帮忙救苦的人比较多。顺发与安家无亲无故,没必要给人家当孝子贤孙,依旧静静的坐着听唢呐,想孝歌。孝歌一般都是七言八行一首,首句和双句押韵,也有十多行一首的,中途还可以转韵。每套孝歌由几首十几首甚至成百上千首组成,一首孝歌一般分为几段来唱,每段两句,唱完一段点鼓郎就要点几下鼓,唱完一首就轮到下家,如此循环。
救苦开始了,在道士先生粗犷的颂唱与锣鼓声中,三四百人戴着孝帕,系着麻绳,举着檀香,提着救苦棍,绕着房屋棺材转起圈来,来到丧堂门口就跪下磕头,然后继续转圈。顺发一边听唢呐,一边看救苦,一边想孝歌,一边听其他歌郎议论。那些歌郎顺发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知道他们水平都不错,有精通《三国》的,有精通《水浒》的,也有《三国》《西游》《水浒》和《汉朝》《唐朝》《宋朝》都精通的。以上几套孝歌顺发还记不全,因为他一字不识,也没正式投过师,所有孝歌都是在丧堂上“捡”来的,目前完全记住的只有《宝莲灯》和《杨家将》,其它孝歌都半生不熟。
一般情况下,一套孝歌够单唱两天两夜,如果来的歌郎多,转了一大圈才轮到一首,那一套就够唱十几个晚上了。看见来了众多高手,顺发准备唱《杨家将》。这套孝歌不太好唱,一要看孝家的身份地位,二要看歌郎的水准。如果孝家身份卑微,地位低下,唱出来就不合时宜,不如不唱;如果歌郎水平太低,只会直着嗓子干吼,不但孝家不乐意,听的人也不依。安家是上等人家,有名有望,完全有资格享受这套孝歌。现在问题是,唱的歌郎多吗?几个人同唱一套歌,两首下来高下立分,水平差的只好黯然离场。
顺发决定一试身手。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救苦法事完成,道士先生刚刚收拾好响器科书离去,众歌郎就一拥而上,纷纷抢占有利地形,在妙龄亡人安二奶奶的灵前和棺材四周围圈坐下,五盏马灯把整个丧堂照得亮如白昼。
这时蛮香出场了。她是安家二小姐,是正孝,虽然安二奶奶只比她大五岁,但也毕竟是她小妈,她只得披麻戴孝,救完苦后留下来给歌郎们端茶倒水,陪伴亡灵。蛮香小姐是乡里花魁,不少公子少爷踏破门槛,前来求亲,可不管是县长的衙内,还是官家的子孙,都被她一双凤眼踏成脚下尘埃,根本不值一提。她在等,她相信她的真命天子一定在冥冥中早已注定,一定存在于某个不为人知的灯火阑珊处。
蛮香虽然一身重孝,但神情并不悲痛,身段盈盈,婷婷袅袅,举手投足无不韵致风流;再看那眉那眼,雪肤花貌,一笑一颦,自有夺人心魄之处。今晚留下来听孝歌的年轻小伙特别多。其实他们根本不是为了听孝歌陪亡灵,而是留下来看蛮香陪美女,一亲芳泽。
蛮香凤眼流波地在正襟危坐的歌郎中扫了一圈,突然目光与顺发对接,不由眼睛一亮,有如触电,脸上立马飞起红霞,一颗心砰砰地跳了起来,连忙把目光收回。我的妈呀,那不是本小姐千思万想中如意郎君的形象吗?身材魁伟,潇洒英俊,风流倜傥!他是哪家的公子哥?看年纪已经不小了,肯定成亲了。蛮香不由心灰意冷,又恨恨地瞥了顺发一眼。可目光刚刚接触顺发,心里就恨意全消。眼看无数次春梦中的白马王子活生生地坐在眼前,她想恨也恨不起来。就在那一刻,蛮香决定对顺发以身相许,托付终身,哪怕他成了家也好,是个浪子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