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0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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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在一场春雪中拉开序幕,仅一夜,校园就“千树万树梨花开”,有了淡淡的那么一点诗意。因为冬天没怎么下雪,封加进被满园的雪景迷住了,以至上课时忘了一件事——关手机。课上到一半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马上把手机关了,还对同学们抱歉地说:“对不起,今天早上被雪景迷住了,流连忘返,忘了关手机。”学校明文规定,老师上课必须关手机,封加进以前上课时,一般将手机放在办公室里,开着,假如有电话来,来电显示上有记录。
封加进上完三四节课,才打开手机,看见来电显示记录的未接电话号码很陌生,他打过去,没想到对方关机了。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院长唐名风说:“知道你在上课,所以下课了赶紧给你打电话,马上过来吧,墨香苑三楼梅花厅,不是我请你吃饭,是校长请。”
封加进听得莫名其妙,正想细问,唐名风断了电话。封加进不知唐名风是否在开玩笑,只知自己横竖要吃中饭,即便不是校长请,也得让唐名风请。所以他赶到学校东头墨香苑餐厅,上到三楼,在曲里拐弯的走廊里,总算找到梅花厅,站在门口朝里看,果然看见几乎所有的校领导都聚集在这里,围坐在一张豪华大圆桌前。看见封加进,唐名风马上走出来说:“今天你是贵宾,是临时首长,所有的校领导都在恭候你呢。”封加进把唐名风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你玩笑开过分了吧,恭候我,我算什么?”封加进刚想走,唐名风拉住他说:“我没空跟你开玩笑,是有人跟你开玩笑,先进去再说。”唐名风一把将封加进推进梅花厅,笑着对各位领导说:“他就是封加进老师。”
果然校领导们陆续起身,跟封加进握手寒暄,握完手,封加进被安排到佟校长身边坐下。佟校长亲切地说:“封老师刚下课,肚子一定在提抗议了,稍等一会,印子卫先生参观去了,上午捐赠仪式一结束,就安排他到学校到处走走、看看。”封加进以为自己听错了,“印子卫”三个字,从佟校长嘴里轻飘飘出来,却像三颗呼啸而来的子弹,射穿了他的记忆。他感到很不自在,不知所措地看对面坐着的唐名风。唐名风跟左右两边的校领导谈笑风生,丝毫没注意他。
就在这时,印子卫被几个人簇拥着走进梅花厅,校领导们纷纷起身礼节性地迎候他,封加进也起身了。他看见高大魁伟的印子卫,举止得体地跟每个校领导握手。封加进终于看见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他如同看到了一部怀旧的电影,那些久未梳理的、带有几分罗曼蒂克的日子,蒙太奇似的开始组合,开始衔接成一个故事。封加进正拼命想从脑海里排斥这个故事,印子卫就走过来了,脸上带着拍特写镜头似的微笑,封加进脑海里飘过一句诗:人生何处不相逢。
两个久违的老同学相视良久,似乎都在斟酌合适的开场白。封加进镇定情绪,先给了印子卫一拳:“你这家伙,这么多年来习惯还是没改,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就搞突然袭击。”印子卫说:“不是突然袭击,按时尚的说法,是想给你一个意外惊喜。你也许不相信,在美国多年,我梦见最多的,除了父母,就是你了,所以回国后一直想见你。”封加进说:“在美国呆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回了?”印子卫朝身旁的各位领导看了看,笑着说:“今天唱了一天高调,在老同学面前我没必要再唱高调。这么说吧,之所以回来,有三个目的。一是洋饭吃了这么多年,腻味了,所以想回来吃中餐;二是开拓市场,寻求发展空间;三是想见你,所以打张机票就飞回来了。”
印子卫潇洒轻松地说完,所有校领导都拍起手,唐名风马上说:“请领导们入席吧,边吃边谈。”于是众人纷纷落座,菜肴也很快一道一道上来了,琳琅满目地布满一桌。接着宾主相互敬酒,杯盏相碰,气氛一点一点制造出来。封加进从他们的言谈中,大致听清楚一个事实,印子卫来H大学捐资贫困生,在这之前,他还对省内其他高校的一百名贫困生进行了捐资。所以佟校长敬酒时说:“感谢印先生的厚意大德,我代表H大一万五千名莘莘学子敬印先生。”佟校长平日滴酒不沾,这次却一口干了杯里的五粮液。
唐名风也一直在敬酒,敬完所有的校领导,才绕过来敬印子卫和封加进,还说:“之所以最后敬印先生,是想压轴,既然是压轴戏,就要精彩,要有余韵,今后假如有求教印先生的事,还望印先生看在这位老同学的份上,一如既往支持我们。”封加进觉得唐名风喝多了,话虽说得浓墨重彩,却不漂亮,给人的感觉像是笼络铺垫,准备拉赞助。他盯着唐名风,唐名风也没理会他,一仰脖把酒干了。
宴会结束,大家把印子卫送到一楼餐厅门口,印子卫是自己开车来的,因为喝了酒,校长就专门安排司机送印子卫。封加进和唐名风把印子卫送到奥迪车前,印子卫上车前,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这时天空开始放晴,远近道路上和草坪里,薄薄的积雪开始融化,印子卫握着封加进的手说:“今天了却了多年的夙愿,终于见到老同学,天也晴了,心情也开朗起来,请留步吧,改日再叙。”印子卫钻进车里,奥迪车开始滑行,拐弯,缓缓驶出学校二号大门。唐名风才拍拍发呆的封加进,两人回院里。
这天是星期四,下午有政治学习,唐名风把封加进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先打开抽屉,拿出一瓶药,倒了几粒用温开水吞了。封加进知道唐名风是老胃病,若干年前还动过一次手术,把胃切除了三分之一,就说:“院长今天喝高了,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唐名风说:“你今天的表现,我想用八个字来概括:呆头呆脑,颠三倒四。老毛病犯了?你就这么跟领导说话。”封加进笑着说:“我不会说话,你会说话,瞧你刚才敬酒说的那几句话,听上去像是拉赞助。”唐名风说:“就算拉赞助,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今天印子卫来学校捐资特困生,校长把所有院领导都叫去了,搞完捐赠仪式,我的灵感突然爆发,印子卫之所以来我们学校捐资贫困生,多半是有你铺垫,因此我才急着打电话给你。说白了,主要想利用你跟印子卫的关系做点事。至于做什么,我还在构思,等想好了,再找你。现在请你出去,我要抓紧时间打个盹。”
封加进只好出来,回到哲学系办公室,左想右想,还是给妻子柳明朗打了个电话。柳明朗正在午睡,显得很不耐烦:“明知我在午睡,你硬要破坏我的午睡。”封加进说:“对不起,主要有个事想告诉你,今天有人来我们学校捐资特困生,你猜这人是谁?”柳明朗说:“我没兴趣猜谜,也不想知道这个救世主是谁,挂了。”柳明朗就断了电话。
下午的政治学习,安排在模拟法庭进行。模拟法庭是教学用的,里面的结构布局,完全按照正规法庭设计,法官席,原告被告席,听证席,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唐名风站在法官席中央,首先讲教学科研,摘要似的念了几份文件,关于申报市、省、国家社科课题的文件;院党委书记万芹则讲毕业生就业问题,声情并茂地十分情绪化,还讲了她的一个中学同学的故事,说这位同学两口子都下岗了,男的后来开出租,女的当钟点工,夫妻俩毫无怨言地勤扒苦做,供儿子读大学,期望儿子今后别像他们两口子,没专业,被安排下岗,哪知儿子大学一毕业就开始待业。讲到此,万芹开始呼吁:“老师们,从中央到地方,从各级政府到我们学校,都很重视大学生的就业问题,让我们竭尽全力都来关心我们的学生就业吧。”
万芹讲完,然后分系活动。封加进是哲学系系主任,回到哲学系活动室,他简单谈了教学上的事,主要是毕业班的毕业论文,按照教学规定,这个学期要进行毕业答辩,希望老师们抓紧。说完后,就散会。老师们就处理私事,打开自己的信箱看有没有信件。封加进发现自己的信箱里有两封信件,有一封是《社科高端》的用稿通知:
封加进先生:
您的大作《辩证唯物论新解读》一稿我们已经拜读了,认为写得很有见地,决定采用。但根据现在杂志社的经济情况,需要您交纳一定的版面费,考虑到您是我们的老作者,所以版面费按三分之一优惠,计人民币一千八百元。如您同意,请在三月一日前将钱汇到杂志社,以便我们安排发稿。切切!
《社科高端》杂志杜
二〇〇×年二月十八日
封加进看用稿通知时,唐名风又打他的手机:“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封加进来到唐名风的办公室,手里还拿着《社科高端》的用稿通知,唐名风眼尖,问:“是不是又有大作要问世?”封加进不屑地说:“这种收钱的信,我已经收到好几封了,不交!坚决不交!”唐名风示意他坐下,还把《社科高端》的用稿通知看了一遍,看完后还给封加进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可能你认为是保持气节,但我觉得是迂腐。”封加进说:“怎么是迂腐呢,是我想不通,既然承认文章好,就应该免单,签发。”唐名风盯着封加进看了一会,说:“我想送句名言给你:市场经济从大门走进来了,计划经济就从窗口飞出去了。”封加进琢磨了一会儿,问:“谁的名言?”唐名风说:“本人的,和你一样,本人也曾经惶惑过,后来仔细一想,现在连劳动力都成了商品,那么你就得服从,就得像认购国库券一样认购版面。再说你副高今年到了年限,马上要申报正高,如果核心刊物上的文章差一篇两篇的,就听我的劝,咬牙交,我希望你今年上正高。如果实在有困难,我想法给你弄版面费。”封加进知道唐名风是律师,跟人打官司赚了一些钱,不仅买了车,还买了别墅,就笑着说:“我知道院长如今腰缠万贯,但不敢要你掏腰包,实在要帮,就帮我拉点赞助吧。”
唐名风摆摆手,接着谈印子卫,问封加进跟印子卫的关系。封加进说:“算是哥们吧,大学时一块儿在校学生会共事了两年。”唐名风点头说:“上午印子卫打听你的情况,问到你的职称,我解释说眼下高校的职称评审,说是聘任制,可换汤没换药,还是论资排辈,也不看实际能力,别看有人每年热热闹闹这里那里发几篇文章,但实际能力却不敢恭维,课讲得平庸,为人处事也上不了桌面。印子卫说你当年在W大是学生领袖,风头足得像大奔,怎么至今还是副教授?”封加进讪讪一笑,没说什么,聊了一会,才走出唐名风的办公室,去赶学校班车回家。
班车穿过校园,沿途的树木花草,亭榭楼阁,渐渐露出头脸,春雪不禁化,校园沐浴在黄昏的霞光中,显得分外美丽。H大刚刚完成了重组,把几所市属高校联合起来,迁址到远离城区的经济开发区,由市政府出面,在开发区划拨了两千多亩地,花了三年的时间修建,所以现在的H大非常宽阔、非常现代化、非常漂亮,学校由原来的三类升为二类,教育部也在前年对H大的本科教学水平进行了评估,印象不错。所以学校最近对教学科研抓得很紧,鼓励老师们攻读学位、提升教学、多出科研成果。封加进大学毕业十三年,按照正常的“一五五五”计划来看(一年助教、五年讲师、五年副高、五年正高),他是破格升的副教授,也想破格升教授。但破格升正高要有硬件,除了有一部专著,权威核心刊物上发的论文至少要八篇,可封加进目前只有六篇。想到此,封加进考虑是不是该听唐名风的劝,咬牙交了版面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