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迟到了,迟了近四十分钟。走进饭店的雅间,她连忙向马诚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堵车了,差点来不了,让你久等了。”崔民才扫了一眼妻子,看她浑身上下不着痕迹的妆扮,就明白了她迟到的原因。多年的夫妻,他太了解她了。他为她圆场:“中午这个时候,最容易堵车,我刚才绕了外环才过来的。”
马诚虚张声势地站起来,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能见到你,等再久也心甘情愿。”他张开双臂,“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可不可以拥抱一下,纪念我们历史性的重逢。”海棠抿嘴轻笑,走上前,与马诚来了个蜻蜓点水式的拥抱。
马诚夸奖她:“海棠,这么多年不见,你一点变化也没有,时间好像在你身上停顿了。”
海棠相信马诚的恭维是真诚的,刚才她一进雅间,就感觉到马诚的眼睛亮了一下。很显然,她的状态比他想象的要好。她佯嗔道:“马诚,你怎么变得油嘴滑舌了。我们多少年未见了,我若是一点变化也没有,岂不成了妖精?”
马诚感叹道:“以前不相信世上有妖精,见到你,我还真信了。”
无论真话假话,女人总是喜欢被人夸着赞着。海棠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崔民才,只见他赔着笑,身体微微侧倾,做出随时准备为马诚添酒夹菜的姿势,如同陪伺上级领导。至于这样嘛,海棠略感不悦,她见不得丈夫在马诚面前表现出来的过分殷勤。
落座后,马诚看看海棠,又看看崔民才,说道:“你们俩可是咱们班的楷模,想当年,班里好几对恋人,一毕业,劳燕分飞,就你们俩有始有终,让人羡慕。”
海棠哂笑道:“算了吧,我们是一对倒霉蛋,刚好都分到了青州。八十年代的青州还是一座小县城,简直是不毛之地。我们俩只好相依为命,乌鸦不嫌猪黑,凑合到一块儿了。”
马诚说:“说明你们缘分深,夫妻是最讲究缘分的。”
海棠轻佻地说:“你也相信缘分?我可不信,那都是哄人的鬼话。那句话怎么说的,男人要有钱,和谁都有缘。”
崔民才瞟了妻子一眼,似在提醒她说话注意分寸。海棠也意识到这个场合还是端得稳重些。马诚瞧出端倪,笑道:“民才兄,你这是干什么,海棠不过和我开几句玩笑,你就不乐意了?把老婆看得这么紧啊。”
崔民才矢口否认:“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海棠也说:“他才懒得管我呢。”
马诚说:“得了,瞧你们夫唱妇随的恩爱样子,少在我面前显摆。”
点好的菜陆续上桌,又是辽参,又是鱼翅,酒是国窖1573,崔民才按贵宾标准招待马诚。海棠一边招呼马诚吃菜,一边细细打量他。岁月不饶人呐!眼见得马诚也老了,头发稀疏,身体发福,与她惯常见到的中年男人没什么两样。她注意到他的眼袋特别明显,下眼睑如同贴着两坨碍眼的赘肉,有一种不洁感。海棠听崔民才说过,马诚的妻子身体不好,几年前办理了病退,现在陪儿子在美国读书。老婆不在身边的马诚焉能守身如玉?恐怕只会变本加厉。海棠暗自忖度,马诚的眼袋恐怕是纵欲过度的结果。与他相比,清心寡欲的崔民才好多了,一张脸平平整整,干干净净。海棠欣慰地笑了,这个结果正是她想看到的。倘若马诚意气风发,一如当年,她多半会失落,心里不是滋味。她端起酒杯敬马诚:“老同学,我敬你一杯,欢迎以后常来青州。”马诚说:“有空也去我们那儿走一走,常来常往,感情才会深嘛。”
马诚望向海棠的目光意味深长,海棠挑衅地看着他,媚眼如丝。他们此时大概都想起了那张二指宽的纸条,说实话,海棠很想把那张纸条从记忆里抹去,被异性拒绝毕竟不是光彩的事。不过,那张纸条又算得了什么,细说起来,这一生,她想抹去的记忆太多了,那张纸条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崔民才不知道海棠与马诚之间还有这样一层微妙关系,一个劲儿招呼马诚喝酒吃菜,唯恐怠慢了老同学。马诚的眼神却直往海棠身上瞟,他嗅了嗅鼻子,问:“海棠,你用的什么香水?味道真特别。”
海棠也低头嗅了嗅:“我没用香水呀。”
马诚又嗅了嗅鼻子:“我的鼻子出问题了?”
海棠抬手抚了抚头发:“是不是头发上的味道呀,我的头发抹了点弹力素,要不然,风一吹,乱糟糟的。”
马诚眯着眼睛,似在努力捕捉什么。他摇摇头:“奇怪,那种味道又没了。”
崔民才一会儿看看妻子,一会儿看看马诚,不参与二人的讨论。
海棠的确用了香水,也是女儿从国外带回来的。外国名挺拗口,她没记住名字。瓶身只有指头般粗细,瓶口弯成问号形状,香味也很特殊,似有似无,飘忽不定,就像“问号”一样,充满迷惑。马诚这家伙,要么嗅觉灵敏,长了只狗鼻子。要么就是脂粉堆里练出来了,对女人的香水十分敏感。
饭桌上,崔民才和马诚谈起了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崔民才问马诚下一步有什么打算。马诚说:“不想了,不想了,过两年去人大或政协算了。”
崔民才说:“努力争取一下嘛。”
海棠没插嘴,她知道崔民才指的争取一下是让马诚争取副市长职位。
马诚说:“盯的人太多,人家都年富力强,上蹿下跳的,咱的年龄没优势了,趁早别打那个主意。不抱希望,也就不会有失望。”
“咱们这个岁数能做的事还很多,他妈的,怎么就没优势了?”崔民才不甘心地爆了句粗口。
马诚感叹道:“岁月不饶人,老了就是老了,儿女都到成家立业的年龄了,咱还不老啊。”转而看着海棠,“海棠怎么就一点也不老,喂,你是不是做过美容手术?”
海棠不高兴了,“你这话什么意思,好端端在脸上动剪子动刀的,我哪有那胆子,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马诚道歉:“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回吧。”
海棠撒娇似的,“不行,说错话自罚三杯酒。”
马诚也豪迈,立刻斟满一杯,仰脖子干了。喝的时候,还故意发出“吱溜”一声响,说:“喝酒喝出声音才有味道。”
崔民才将一盘菜转到马诚面前,“来,来,吃点菜,这是我们青州的特产,蒜蓉鸡丝,尝一尝,酒咱们慢慢喝。”
马诚挑了一筷子吃了,对菜的味道不作评价,转而惦记着问海棠:“我的表现怎么样?满意了吗?”
海棠说:“三杯,我数着呢,你只喝了一杯。”
“放心,不会欠下的。酒品就是人品,酒风就是作风。”说着,再次端起一杯一饮而尽。
海棠笑盈盈地说:“这还差不多,罢,罢,罢,这第三杯酒,我陪你共饮。”
马诚说:“喝酒讲究三好,第一是酒好……”
崔民才赶紧说:“今天的酒对你的胃口吧。”
马诚点点头:“好,好,好,我平时也常喝这个酒。”
“第二呢?”海棠睁大眼睛盯着马诚。
“第二是人好,这个比酒更重要。再好的酒,若是碰不到投缘的人,也是浪费。”
“哟,你的要求还真高呢,那你今天是碰对人还是没碰对呀。”
“这还用说嘛,今天是酒好、人好、气氛好,咱们一定喝个一醉方休。”
海棠白了他一眼:“你们这些男人,动不动就往醉里喝。殊不知,好酒饮至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
马诚说:“这话说得有品位,有道理。只是不知海棠花半开时是什么样儿呢。”
“去,少拿我取笑。”海棠说,“我这朵花呀,早就开败了,萎谢了。”
“胡说,我看开得正好看呢。”马诚“哈哈”大笑。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简直就像是打情骂俏。崔民才一边吃菜,一边听着妻子和老同学说话,表情淡淡的。
马诚转头看他:“想什么呢,民才兄。”
崔民才走神了,举着筷子,停在半空,反问:“你说什么?”
“我问你想什么呢?”
“哦,啥也没想。”
趁马诚和崔民才交谈,海棠去了一趟洗手间。洗罢手,她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端详半天。马诚的眼睛真毒,她的确做过整容手术。最常见的上提拉皮,专程去韩国做的,女儿给她联系的医院。这件事除了女儿,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凑到镜子跟前,再次仔细瞧了半天。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她确定马诚是信口开河。
一席饭终于吃到尾声,马诚力邀海棠夫妇去他的地盘做客。他说:“趁我还在台上,你们去我那儿好好玩一玩,别等到我退居二线了,再去就没意思了。”
崔民才保证说抽时间一定专程去一趟。
马诚说:“光你去没意思,叫上海棠。提前说好,海棠不去,我不接待。”
海棠说:“他要敢一个人去,我饶不了他。”
饭后,崔民才为马诚安排了午休的酒店,让他午睡后再上路。马诚则说自己赶时间,习惯在车上睡,越野车上专门放着荞麦皮枕头。崔民才也就不再勉强,跟着他的车,把他送到高速路口。
海棠刚回到单位,就收到崔民才一条短信,上面是一串手机号码。海棠正在疑惑,紧接着崔民才的第二条短信又来了:我送走马诚了,这是他的手机号,你可与他联系,表达一下老同学的关心和问候。海棠皱了皱眉,拨通丈夫的电话,含沙射影地讥讽道:“何必呢,刚才我都没好意思说你,看你在饭桌上的样子,我都看不下去了。马诚不过是我们的同学,别说他是个县委书记,就是市长、省长,在咱们面前,他还是同学,我们犯不着巴结奉承他,没必要。”
“谁巴结他了?”崔民才恼羞成怒地反驳。
“谁巴结他谁知道,还用我说嘛。”海棠轻蔑地回应。
夫妻俩话不投机,各自撂下了电话。
冷静下来,海棠还是给马诚发了短信,祝他一路顺风,期待有缘重逢。马诚的短信很快来了,他说自己刚进入梦乡,就被手机的嗡鸣声惊醒了。海棠顺口回复:哟,打扰你睡觉不高兴了吧。马诚却说,若是别人打扰了我,我一定不高兴,但是你嘛,就不一样了,想生气也生不起来。
崔民才竟然也发来一条短信,只有一句话:马诚与吴书记是连襟。连襟?连襟可是很近的亲戚关系。海棠恍然大悟,她明白崔民才上赶着对马诚好的真正原因了。吴书记是刚从省发改委调到青州的一把手。海棠了解丈夫,他不甘心,北区当不了书记,蠢蠢欲动想去别的地方当书记。青州辖区有六县三区呢。
看了崔民才的短信,海棠立刻给马诚打电话。电话通了,她说:“我是故意给你打电话的,就是不想让你睡觉。”
“为什么?”
海棠像个唠叨的妇人关心家人,“在车上睡觉不好,偶尔打个盹没关系,千万别经常把车座当床铺,腿脚伸展不开,容易落枕,损伤身体。我们单位的领导原来也和你一样,习惯在车上睡觉。结果现在,又是失眠,又是腰肌劳损,大家都说他是常在车上睡觉睡出来的毛病。”她张口就是一连串无懈可击的谎言,语气真诚迫切,又不失女人的媚劲儿。她的领导的确有失眠腰肌劳损等毛病,但是否和车上睡觉有关,就只有天知道了。
马诚在电话里爽朗地笑了:“原来这样呀,那我以后减少在车上睡觉的时间。咱们这个年龄呀,身体最要紧。”
应付了马诚,海棠松了口气。她再次走到门口的镜子前,照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