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2年第12期
栏目：中篇小说
丁小雪带着邱家骏走到黄羊岭时，日头已落进西边山头。冬天的日头一落，夜色跟着就上来了。黄羊镇的直筒子街上，没有了人，两边的门上贴满了春联，又大又红，糨糊的痕迹透过纸来，很新鲜。团年饭吃得早的人家，开始放起了鞭炮。小雪远远看见，镇上唯一的一家旅馆也关了门。过年了，旅馆是私人开的，除夕晚上没有客人在那里过夜。小雪也不想住在镇里，邱家骏是香港商人，在镇里住太寒碜他了。她原想到镇里租个车去县城，哪怕是包辆公汽也行，可是邱家骏走不惯山路，慢，走到镇上已经晚了，最后一趟客车也走了。她想找县城的出租车进山来接他们，在路上她就打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可是出租车公司一下午没人接电话。
从槭树湾到黄羊岭是二十多里山路，今年修了通村公路，路不宽，是盘山路，弯来绕去，也不知又多出几里，小雪从小在山里长大，走得惯山路，邱家骏是在香港长大的，从来就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一路上也不急，东张西望地看山景，还坚持要背那个行李包，说哪有男人的包要女人背的。邱家骏在学校是个自行车运动员，全校比赛得过名次，体力还是不错的，这时候，脚上可能磨起了水泡，嘴上还硬撑着说，走到县城去，小雪你能走我就能走。
镇子西头有家餐馆，这时也关了门。只是卷闸门还没落下，小雪走上前去，在门板上用手拍，门开了，小雪说，不好意思，打扰了。老板娘说，歇了关张了。小雪说，我们一天没吃东西，嫂子随便给弄点吃的。老板娘一听笑了，说，也巧，跑到我这儿赶年夜饭来了？一边就开了门。小雪说，没赶上车，惨了。老板娘边往锅里放油边问，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呀！小雪把手提包放在桌子上，说，不是回，是去县里。老板娘说，那没车怎样走呀！小雪一笑说，我们邱老板说要走过去呢！老板娘说，那哪中呀！四五十里路，还不走到明天了？小雪笑了笑说，不是明天，是明年。老板娘附和，是呀，明天就是明年了。老板娘是个热心快肠的女人，山伢子！她朝楼上喊一声，你去看看沙河哥的车回来没，回来叫他过来下。
山伢子去了，一会儿又回来，对他娘说，沙河哥送人到李家畈去了，还没回。
炒菜端上来了，米饭是现成的。老板娘给他们舀了一钵现成的鱼丸汤，是为吃年饭做的。饭菜热气腾腾。家骏是真饿了，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小雪扒了两口，便插上筷子，打手机。出租车公司的电话终于通了。小雪忙问：能不能安排一辆车过来？那边说，公司没有车闲着呀！小雪说，找一辆在城里跑的车过来呀！那边说，这个时候，在街上跑的车很少了，我晓得哪辆车在街上呀？小雪说，我们是真急，被搁在山里了，帮个忙，我加倍出车费。那人说，你以为司机稀罕你几个车费呀？今天么日子，人家老婆孩子都在乡下，回家过个年三十，你叫得出来呀？说完挂上电话。再打过去，那人便没好气了：你还打个么事呀！黄羊岭住一宿不中吗？你又没得病！小雪也来气了，说，你才有病，我有病还找你？！挂了手机，一拿筷子，眼睛忽然一亮，对呀，要是有病怎么办？找120急救不是！我可以找救护车呀！但又一想，邱家骏愿意坐救护车吗？他一个香港商人，大年夜坐救护车，是犯忌讳的，香港人都讲究这些个。但她还是抬起脸问他：邱总，您敢不敢坐救护车呀？家骏一愣：救护车？我们？我们又没病，哪能要救护车啦？小雪说，先不管有病没病，我们现在需要车轱辘。家骏说，走啦，你不能走了吗？小雪说，我能走，我再走五十一百公里都没问题，可是你行吗？我们走到县城要几个小时。家骏说，几个小时怕什么，我愿意走，走到天亮，才有意思啦，那在我们一生中会留下难忘的印象啦！小雪知道家骏又在犯傻，倔劲上来了，故意说：那行，为了一个傻子的印象，我们就从今年走到明年，谁也不能喊累哈！
说话时，进来了一个年轻人，穿着黑色皮夹克外套，人造皮的那种，招呼老板娘：嫂子，拿本子来，把账结了。见老板娘在往地上放水瓶，他便提起炉子上冒热气的水壶帮她往瓶里灌开水。老板娘翻开记着他在餐馆吃饭的账本，一边用计算器算着，一边问：大李子，几时叫你李总呀？皮夹克忙说，嫂子别笑我，八字还没一撇呢。老板娘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说，穷忙，到年底尽是些里该外欠的。他转过头去，朝小雪和家骏瞄了两眼，问：怎么这么晚还有客人呀。
要出去，上县，没车了，正着急呢。老板娘说。
像是外地来的。他说。
从深圳回来的。回家没遇到人。
哪个村的？
槭树湾的。女的姓丁，男的是个老板，外地人。
那你跟她说，我搭他们去。他边付钱边说。
你不回家团年呀？
晚点不要紧。
车是普桑。小雪和家骏坐进后座。路上，小雪问大李师傅是哪村人，他却只是专心开车，不做声。小雪问到县城车费多少？他还是不做声。小雪又说，我晓得今天过年要加价，师傅今天帮忙不是用钱能买到的，但车费还是要付，你看我加两倍行啵？
我不租车。他终于说话了，但也就这一句。
小雪很感动，说大年夜你送我们，还不收车费，实在说不过去，那你留个电话，我们明天去给你拜年。
你把你们的电话给我，我找你们。他的眼睛望着前方。
家骏把自己的名片给了他。
车到云山宾馆，他把小雪两人送到前台登记。小雪拿了房间钥匙，回头再找他付车费时，人和车都不见了。
小雪和邱家骏觉得这人神怪了。
这个人就是小雪当年换亲的对象，李大树。后来大树告诉小雪，她跟邱家骏在黄羊岭饭馆吃饭时，他一眼就看出她是丁小雪，那年说亲时，媒人给他送去了一张照片，他嵌在镜框里，直到现在还放在他房间的桌子上，天天看她。这两天他又从电视里看到了小雪他们回县里来考察的新闻报道。在宾馆登记时，他还偷看了一眼她登记的名字，确认她就是那个十年前跟他家换亲的丁小雪，就赶紧抽身悄悄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