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被一个黑人女警察领着去看苏。
苏平躺在一张略显宽大的单人床上。她那么瘦,被一张白得耀眼的床单蒙住,又放在白的床上,若不仔细看,你都会以为那里原本就空无一物。
女警察撩起床单的一角,让安妮看苏的脸。她没有走上前,而是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她看见苏仰起的惨白的脸。细长的眼睛半睁半闭,仿佛困得不行,睡魇住了。嘴唇上却有苍白干燥的焦灼,一条条深深浅浅的唇纹细细密密、突兀地高耸着。那一瞬,她的泪水一下子就漫上了双眼,她转过头,不忍心再去看她。
安妮对警察说,是的,我认识她。
其实不用来看,安妮就知道一定会是苏。当她刚来到这儿,被告知是来认领尸体,是因为在死者的项链吊坠儿里发现了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时,安妮就知道一定是苏了。
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人,能像苏一样,把安妮的电话号码放在她最贴身的项链里么?
苏选择了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一个早起遛狗的老人在摄政公园玫瑰园的一条长椅上发现了已死去多时的她。想必她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方。她没携带任何证件、手机、电话本一类的小零碎儿。她穿着如她们上次相遇时一样的体恤衫、牛仔裤,只是没有背包。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握了一把水果刀,切断了自己的静脉。不知苏是忘记了,还是有意如此,这次陪同着她去远方的,唯一能够找到她身份的线索,就是藏在她项链里的安妮的电话号码。
可安妮到底能了解苏多少呢?
女警察问安妮,死者为什么会到那儿去?她住的地方离那儿近么?警察问,死者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警察说,你觉得她有自杀的可能性么?她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你知道么?
安妮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疑问似乎比警察还要多。在她看来苏是个对生活成熟通透的人,她怎么可能有过不去的坎儿,怎么可能会自杀呢?安妮于是反问:你们认为她是自杀么?她为什么要自杀呢?你不了解她那个人……想了半天,安妮也没想出该如何更恰当地向女警察描述安妮的成熟,只好说:“she is so clever.”(她非常聪明。)女警察似乎感到她有些可笑,无可奈何地摊开手苦笑,呲出粉红的牙龈和雪白的牙齿,晃着头,颠着身体反问安妮:你认为聪明的人就不会自杀么?我倒觉得许多自杀的人都是那些看起来聪明的人。
安妮最终离开了那儿,她说不清楚苏的许多事情。只是后来当她告诉女警察似乎苏曾在这里做过中文导游的时候,女警察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公事公办地说谢谢,同安妮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