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站起来。起来!”他那双类似鹰爪的手牢牢地揪住了胡海的秋衣,使劲儿往上一提,竟把他的秋衣撕个大口子。那件糟烂褪色的破秋衣的肩部和肘部都打满了补丁,磨秃了的袖口缝着一双旧袜筒,这件秋衣至少胡海上面的几个哥哥都穿过。胡海像毁了他的传家宝一样大叫:“凭啥拽我?凭啥!”
“拽你怎么着,张口就骂人,治不了你了,走,跟我到教导处去!”
胡海素知教导主任和付老师不对付,背地里不但称她付什么花,还总是不阴不阳地挑毛病。刚开学他就到三年三班无可挑剔的教室里,瞪着一双“机会主义者”特有的眼睛到处找茬,说什么现在主要是安定团结啦,不要有意制造政治上的紧张空气啦,等等。建议把“大批判专栏”改为“学习园地”,把“小评论”改成“决心台”。胡海真希望付老师能理直气壮地与他展开一场大辩论——安定团结到底还要不要阶级斗争!但付老师为顾全大局还是做出了重大让步,按他的意图改换了宣传栏的名称。同学们私下里议论付老师准定是考虑到自己代课老师能否转正的问题,教导主任的作用肯定很重要,他也肯定是自恃这一点才敢如此尖刻地对待这位为该校教育革命屡建奇功的代课教师的。三班的学生谩骂教导主任,这对班主任付老师没啥好处,胡海虽是个“撅嘴骡子卖个驴价”的主儿,但他今天留了个心眼儿,任由教导主任连推带搡,硬没承认自己是哪个班的。围观的学生越聚越多,胡海趁人多混乱,索性撕断了破秋衣最后的一点连带,逃出“大耳朵公爵”的魔掌,转身就往山下跑。
汗涔涔的胡海一口气跑回学校,绕了几大圈,没能找到付战天老师,转回饲养场,值日的学生告诉他,付老师被地方三小请去治鸡瘟了,说不定啥时候回来。牢骚满腹的胡海无从倾诉,打了几个磨磨,只好拐到他常去的地方——大肥猪的圈舍。这头大肥猪是铁一中花大价钱买来的头号大明星,近四百斤重,没有人能统计出来它与多少人合过影,留过念,它活得是多么滋润啊,那么多人呵护它,欣赏它,吃饱喝足就是睡,从不担心啥时候死,因为它的参观价值远远大于它的屠宰价值。见胡海又来探望,大肥猪欲扭动庸懒的身躯,款款出迎,它先兴奋地迈出一只前蹄儿,肘部堆满了丰腴的皱褶,满身的脂肪和滑腻得近于液体一般的肥油全都涌向了整个身体的后半部分,尚未欠起的那一部分,由于蹄子的受力面太小,锥得地板咔咔直响。它还想试图站直两只后蹄儿,似乎又没了兴趣,生活告诉它要留有足够的力量准备到晚餐的时候用。它在原地打了一个近三百六十度的磨磨圈儿,还是陪胡海萎卧在旮旯里。从胡海憋闷的胸腔喘息出来的愤然不平的气息和连续不断的打嗝声里,大肥猪似乎察觉他遇到了麻烦,便伸出粘滑腥腻的大舌头,不停地舔他,安慰他,垂涎着唾液吭吭地说着猪语,像在告诉他“沉稳哪,沉稳。”对一头猪来说,能有这样的表现实属不易。其实,胡海不是个没理想的人,他心里一直崇拜电影《绝裂》里满手老茧上大学的江大年,总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通过他那条幸运的途径,被人举起劳动者最为光荣的手,当众被宣布——“这就是资格!”从小受的教育使他对此毫不动摇地深信着。能当上劳动委员这已经是向此迈出了显赫的一步,可这劳动委员争起来不在话下,干起来咋就这么难呵。他感到自己有愧于付老师精心为他铺垫的台阶。当上劳动委员后的第一次劳动,原来就爱唱高调的他多想认真负责管管全班的每一个人呀,谁干得多了少了,表现得好了坏了,过足官瘾哪!可眼下,他所在的小组运的黄土竟不及其他组的一半,让他怎么好意思对别人指手划脚呐,干任何事情他都有种自卑感,惟独干活儿!胡海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想扮演的角色到头来恰恰是自己最难于胜任的,身居梦寐以求的要职后,不但未能施展才华,却暴露出了自己的无能,这种沮丧实在恼人,几乎令他处于一种自我否定的状态,像个演砸了戏的蹩脚演员,退场还舍不得。想起弄断的车轴,胡海心里一阵委屈。邻圈的猪们在粪浆里咕唧、咕唧地打滚儿,搅得周边臭气熏天。他已闻惯了猪粪味儿。过晌的日光斜射进猪圈,照耀在胡海那张憋屈的大脸上,并不断刺激他的眼睛。他觉得太累了,靠着大肥猪温暖宽厚的躯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