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又是几声鸡鸣。太阳弱弱地斜射着宽阔的拓主坪,坪上一株大树有如熊熊烈火在燃烧。
大树后面,渐渐出现一个姑娘的身影。还是那一身红色的棉衣棉裤,还是那一辆板车,还是那根由绳子牵着的小白狗。
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小白狗的身后多了一个组合:两位妇女和一辆板车。
走在前头奋力拉车的中年妇女身材矮小,头发凌乱;跟在板车后面试图帮忙推车的是个年长的老婆婆,脸色蜡黄。
两位妇人的板车上,装备与红娘板车上的相似:装着豆腐油或豆腐仔的木桶,放着油炸桧或马耳、马蹄酥的竹篮子,盛着干炒花生米或红泥壳花生的陶瓷瓮,还有几个装着冰糖、酱油等调味品的小陶罐,以及一摞碗具。
两辆板车在大树下并排放着。
双颊粉润的红娘把两根乌黑的麻花辫从脸颊两边往身后互相一扎,越发显得麻利干练了。她走到两位妇人的板车跟前,帮她们摆放好食品,做好出售的准备。而她自己的板车,却没有动静。
“哎呀,真不好意思,太感谢姑娘了。”中年妇女说。
“姑娘,你的也快开张吧。”老年妇女走到红娘板车跟前,想要动手帮忙。
“来来来,张婆婆,您先在这边歇着,我和嫂子一起先把你们的板车上的卖完了,再卖我的。”红娘把老婆婆搀扶着走到大树底下,从自己的板车上掏出一截木板,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让她垫着坐下。
“姑娘,使不得呀,你天天在这里做买卖,带我们过来就已经是照顾了,还先卖我们的,这可显得我们太不通情理了。”中年妇女说着,走到红娘板车跟前来,执意要让她开张。
这时,拓主坪边的官道上,“噼噼啪啪”响起一阵脚步声。
“哎,是挑回头的路过了。”红娘高兴地说。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官道那边从宁德方向走来一群挑担子的汉子。
“呀,人不少呢,有七八个吧?”中年妇女惊奇地说。
挑担子的汉子们走近了。红娘热情地招呼:“大哥,快歇歇脚吧,一大早就挑回头呀。”
“饿坏了,大伙儿快来吃喽——”领头的汉子把担子放在路边,扯开嗓子喊道。
“这边哎——这边热乎着呢——”红娘站在中年妇女旁边吆喝着,帮她招揽生意。中年妇女也渐渐摆脱了紧张的情绪,开始给顾客们张罗起来。
“我要两碗豆腐油和三根油炸桧。”
“我就吃它五个马耳吧。”
“我要半斤花生米、一斤红泥花生,打包带走的。”
“我要两碗豆腐仔。”
“急什么,我的油炸桧被你碰掉地上了。”
“哎,豆腐仔这东西口感特别好,一碗放糖吃,一碗放酱油吃。”
“吃得这么美,你当自己是皇帝啊?”
“皇帝轮流当,明年到我家呢。听说这回咱朝廷上的老皇帝驾崩了,醇亲王奕譞的儿子,才4岁的载湉即位当上皇帝啦。”
“原来是要换皇帝呀,难怪今年灾难多。听说年初日本人就进攻台湾,朝廷派了咱福建的船政大臣沈葆桢到台湾驱赶,没曾想就在前几个月,日本人干脆跑到京城,对咱大清朝廷恐吓威胁,逼得咱们与他拳头大的小国订立什么台事专约……”
“你一个挑夫,还对朝廷上的事都知晓啊?你既然知道这么多,怎么连个土匪都怕呀?”
……
说笑一阵,吃喝一通,汉子们挑起担子甩开膀子,大步走了。
“呵呵,想不到一会儿工夫,收了这么多银子。”中年妇女摸着布袋子,不好意思地说。
“听说后面还有一批挑回头的呢。”红娘精明地帮助她清点余下的食品,收拾着板车。
“挑回头的那帮人是不是说,昨天在前村草寮里面过夜,被冻坏啦?”老婆婆这才走近板车。刚才的阵势把她吓得躲到了大树背面去了。闽东这一带的老婆婆们通常会认为自己又老又丑,不宜见客人,人多时要回避才算礼貌。
“张婆婆,你耳朵挺好使的呀,就是这么说的,他们昨天走了一天,从霍童挑了虾米、龙头干、黄鱼干,还有盐渍蟹仔,本想抄个近路当天就到古下城,却不料这边过去的人说,路上有土匪出没,把他们吓得藏到前村草寮过了一宿,连大气也不敢出。”红娘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刚才道听途说的故事情节。
“嗨!年关到了,那半路死的土匪们又要出来抢劫了。”中年妇女叹了一口气。
说话间,一支迎亲的队伍走近了。抬着空花轿的四个精干轿夫、化了浓妆的胖瘦两个喜婆、一对可爱的金童玉女,还有几个吹唢呐的小伙子一路吹着喜庆中夹杂着顽皮的花腔。
“吃早点哎——”红娘热情地招呼。
“要吃什么尽管拿,来来来。”这会儿,中年妇女已经娴熟老练起来了。
“张家婶子,不认得我了?你当年过门成亲时,不也是我做作喜婆捧场的吗?只是那时我还年轻……”胖喜婆眉飞色舞地说着,左鼻翼下方那颗黑痣也神采奕奕。
“哟,是吴婆婆呀,认得认得。快吃吧,我自己家做的早点,不用客气。”张家婶子越发放松了,招呼起来得心应手。
“原来认识的呀,那早餐不用银子喽?”一个手持唢呐的小伙子打趣。
“都是自家亲戚呢,收什么钱呀。赶紧吃吧,正好今天出来了,难得遇见你们。”张家婶子慷慨地展示自己的手艺。
“我们出来得早,在东家家里吃了早餐,走到这儿又饿了。好在东家给了路途上的吃嘴银两,人人都有份的,我们这才大着胆子来吃呀。”另一个身材娇小的喜婆连忙客气地解释。
“今儿个呀,是山岭村的吴老爷吴资象家二公子娶亲,娶的是宁德县的小姐,所以出门迎亲特别早。”黑痣胖喜婆口若悬河。
“我们都听说了,这吴资象老爷与咱漈头张老爷是故交。当年吴老爷年轻,正给人家古下的店铺挑回头置办年货呢,从宁德回来路上遭了山贼,身上货物银两全部落空,途经漈头时,是张老爷出手相助。”娇小的喜婆声音细细的,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那可不,听邻近村庄老人说,当年张老爷在漈头村口开了零食杂货铺,过往行人没少赊欠,到年底还不上了他也不追讨。”抬轿子的也加入评论,显示自己见多识广。
“你们都认得我们家老头呀?”不知什么时候,张老婆婆已经挪步来到板车摊位前,听到热闹处,忍不住插嘴。只是这一问,倒把她自己问得老泪纵横了。
张家婶子见婆婆流泪,不禁低头动了悲情。
一阵冷风吹来,大树上几片红叶飘落。
“哎,今天大喜日子,我们说点开心的吧。”吹唢呐的小伙子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笨重的照相机,对准大树就比画着拍起照来。
“对呀,吴老爷让我们带了这个洋玩意儿,不如在这里先试试手艺,到了新娘子家也好出手。”胖喜婆说。
“哟,这可是稀罕玩意儿,干吗用的?”张家嫂子惊奇地问。
“这个呀,是收人魂灵的东西,要不要来一个试试?”小伙子笨手笨脚地折腾着相机,一边给张家嫂子开玩笑。
“我可不敢,别收我的魂。”张家嫂子笑着往旁边退。
“我不怕,试一个吧。”红娘站端正了,面对镜头。
“啪!”小伙子按下快门。
旁边人全都凑过去看。
“有没有呀?”
“怎么没见着人影子呀?”
“怕是没收进去吧?要不要再收一回呀?”
七嘴八舌的,大家打趣着。
吃喝停当,说笑结束,迎亲的队伍重整旗鼓,往宁德方向去了。
三五成群的过路客人来了,吃了喝了,又走远了。
拓主坪上,太阳高照。
张家婶子的板车已经收摊,现在轮到红娘卖她自己板车上的了。
这时,一群书生呼拥而来。
对于红娘的早餐摊点来说,青年书生们已经姗姗来迟。他们现在与慈音寺的僧人全部加入当地武术队,练习由“铁头和尚”流传下来的系列武功。据说有龙尊拳、单鞭罗汉拳和虎形拳等多类拳种供选择练习,青年们为自己有机会变得文武双全而踌躇满志,主动在早餐之前空腹练功,算是学习上的“加餐”。
书生们走了,过路客又来了。
毕竟是年关时节,过往的行人就是多,红娘忙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