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阳光》2017年第12期
栏目:短篇小说
一大早起来,蝴蝶镇的党委书记严加红就骑上向他兄弟借的摩托向山区蝴蝶村进发,那摩托的响声就洒满了镇机关内外的路。
有的干部在门口嘲笑:“你看看,就是蝴蝶谷脱了贫,早晚也被这破摩托污染了环境。党委书记有车不坐,偏骑这辆借来的摩托。”
“听说他是有故事的干部。已经当了十年镇长、五年镇党委书记,但就是一如既往的傻冒儿,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恐怕要傻到退休了。”另一个机关干部嘲讽道。
严加红到蝴蝶村干啥?
蝴蝶村在水库的上游,也是本市最贫困的村。
现阶段扶贫成了重要任务,作为蝴蝶谷镇的一把手压力非同小可。前段时间市里召开了脱贫大会,严加红心里急得冒火。
不大一会儿,他就到了蝴蝶村。上山的小路如同羊肠,左边还是山沟,如果开车的话,那只能下车走了。即使骑摩托,一旦跌下左边的山沟,必粉身碎骨。他只好推着摩托小心地向山上走去。
严加红还没爬多少路,就遇上了蝴蝶村的党支部书记胡木林。
胡木林一见镇党委书记来了,笑呵呵地说:“你还就是会看日子,我今日心情好,咱喝上一壶。”
严加红深知这些村书记在农民家里吃喝惯了,见了镇上的干部总要“喝上一壶”。严加红恨透了这种惯性,皱起眉头,就批评上了:“没事干了,不穷也得喝穷了。我要再听到你这句话,你就别干了。”
“是是是……是我觉悟低……”胡木林点头哈腰地说,“书记,我今天有点儿事——老人有点儿病,我去给他抓点儿药——请个假,村长在家里……”
“我不来你也没事……”严加红恼火地埋怨。
胡木林没有回答,逃跑似的不见了人影。
严加红推着破摩托进了蝴蝶村的村长家。
村长叫于文德,正和老婆晒柿子皮。
在严加红看来,村长的家里都是石头。农民的墙和屋都是青石垒的,就像一个人穷得没穿衣服。
于文德也是刚被村民选出,还没形成烂醉如泥的惯性,人也像他盖的房屋一样,一色的全是青石,朴素得吓人。严加红心里喜欢这样的村干部。于是,严加红高兴起来。
严加红一高兴,在他眼里,那满墙满地的柿子皮,就像一个女人点了胭脂。
“哈哈,老弟,没找人喝一壶,去干你们村书记那所谓的‘正事’?”严加红不是提醒村长,而是讽刺村长。
“不喜欢那个‘正事’。”村长于文德洁身自好地笑说,“这样的‘正事’,就误了全村的脱贫大事。”
“这还差不多,有点儿村干部的觉悟。”严加红毫不掩饰地夸赞说,“我最烦整天泡在酒里的村干部。我再见哪个整天烂醉如泥,一个字,撤!”
“书记,你今天来……什么事?”于文德放下手中的柿皮,给严加红拿过来了一个小板凳。
严加红坐了下来,脸上还是阴着天。
于文德又去屋里拿水。
严加红气哼哼地说:“你说咱山区怎样才能脱贫?”
“依我说,山上也要发展果木,上一些农家乐之类的商业项目……就是资金哪来?”于文德一下扯上了正题,一副无奈的神情。
“听说市里为了保持上游的水土不流失,马上就批一大笔资金……”严加红补充说,“仅仅是听说,不敢打保票。”
“咱们急需、急需这批资金。”于文德急得不得了。
“唉……”严加红却没有后话了。因为严加红心里打鼓:市里这笔钱算不算扶贫资款,还没有定调;保持水土和精准扶贫不是一回事,也不是一个资金两个用途。按严加红的思路,把保持水土的资金也用于精准扶贫。如果他这样干,是出力不讨好,那是挪用专款。可他心里又打“小算盘”:一旦从市里要来这笔资金,既扶了贫,也保持了水土,最终是让城里人喝上水库里的放心水,也让村民们富起来。
严加红对村长说:“我们到农户家中听一听,如果上级有千万元的保持水土费给了咱,该怎么花?——在山上种树,种什么树,集体合着种还是把钱分给老百姓各种各的?”
“各种各的?树没种上,钱也没有了。”于文德像失了盗一样。
严加红和村长出了门,走不多远,就看到了一堆人在晒太阳。农民喜欢没事了晒太阳,扎堆东扯葫芦西扯瓢。
“乡亲们好!”严加红向晒太阳的村民问了好。
有的人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大部分人还是麻木地坐着,“嘿嘿,嘿嘿……”地直笑。
村长于文德介道:“这是镇上严书记,想和大家讨论上级拨了一笔款子怎么花。”
一听说有钱,大家马上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分到各户,各户小心地花。”
“咱一分钱也不浪费。”
“完蛋吧!”严加红恼火地说,“分给各家各户,种树种不上,扶贫越扶越贫。”
村民们也气恼地嚷起来:
“那怎么办?”
“放在公家,还不都让干部们喝了酒?”
“不用想,这次我拿着,看谁敢贪污!”严加红恶狠狠地说。
“可别你自己……”
“我就不信,一天公示几遍账目,看谁有本事贪污?”严加红说完拔腿就走。
晒太阳的十多个村民,三三两两的也走了。
党支部书记胡木林走出村子,却神使鬼差地又折了回来。他心里乱极了,本想和镇党委书记严加红喝一壶,却被当场批评了一顿,心里发虚。又见严加红真找村长去了,怕村长得了势,顶了他这党支部书记,心里更虚了。他什么也不想干了,就转到了村长家里。
村长于文德见村党支部书记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活,拿座位倒水,好一阵忙。他一边忙一边说:“刚才严书记来过……”
“嗯……”胡木林装作不知道,就说:“小严……也不知严书记来村里对咱什么意见……”胡木林想从村长嘴里得到点儿消息。
于文德笑着说:“他说上级要批一点儿山区水土保持的费用,就是叫咱老百姓在山上栽树,不让山上的土流到水库里,保持水源清洁。他专门来问老百姓:有了这笔钱怎么花。”
“那还用说,老办法,村里控制,让老百姓栽树。”胡木林心里盘算,怎么也要芝麻榨油,不是留油就是留渣,反正不白干的。
于文德一脸苍白,深知党支部书记胡木林的意思,但这次似乎行不通,镇党委书记想从上边“截流”,底下什么也得不到,便说:“严书记是什么干部,没准这钱到不了底下……老百姓也见不到个子儿。”
“这是什么时候了,他还敢这么贪?”胡木林觉得严加红胆子太大,又问:“估计得批多少钱?”
“几千万吧。”于文德眨着眼说,“每年每亩补五百元,连补三年,这个数字很可观,咱蝴蝶谷有六千多亩地……”
“群众是什么意见?”胡木林也走群众路线,但不是为群众,而是为自己揩油。
“严书记到了那堆晒太阳的人那里一问,老百姓都是见钱眼开,一个劲儿地说,分到各家各户。”于文德如实汇报说,“没有一个人愿意把钱留在镇上。”
“严书记怎么说?”胡木林急得眼如铜铃,天上掉下来几千万,对农民来说就是天文数字。
“严书记想自己管这事,并且一竿子插到底。”于文德有了一种漠不关心的样子。
“严书记就不怕群众举报?”胡木林冷笑说,“姓严的是摊煎饼烙煳了什么——没点数,现在他敢截留扶贫款?今天截流,明天就进去。”
“咱不管,他是书记,咱小毛毛管不了这些事。”于文德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哼哼……哼哼……”胡木林冷笑了几声说,“他一个小毛孩子,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咱们去找四叔说道说道去。”
四叔姓胡,姓胡的人家村里最多。四叔说话,全村姓胡的不敢不听。有些事,胡木林总是借四叔的威望推行自己的主张。
他们一进四叔家,四叔也在晒太阳。四叔见来了村里的支书和村长,笑着说:“你们俩老小子怎么有空儿来我这里?”老人的意思,你们是稀客,无事不登三宝殿。
胡木林客气地说:“村里批了一堆钱,让四叔拿主意。”
“有钱还不是好事?”四叔捋一把雪白的胡须说,“这是什么钱,与咱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这是市里批的上游水土不流失的钱,就是让咱栽树的钱。”胡木林大声说,“可是镇上的党委书记想截留这笔钱,让咱老百姓猫咬尿泡空喜欢。”
“那还不好说?告他!”四叔霍地站了起来,“要不就全村联名告到市里,让市里直接批到村里,咱自己下发到老百姓手里。”
“我看急不得,联名上告还不到时候。钱到了镇上,咱再告他也不晚。”胡木林对村长说,“不是万不得已,咱不告镇党委书记,因为,因为……小腿拧不过大腿。”
“那倒是。”村长小声说,“不过咱早准备着,一旦钱到了镇上,严加红要自己操作,咱就告他没商量。”
三个人拍了板,那就是铁板上钉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