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啦,起啦……深夜,一声声浑厚的呼唤,响在一个个梦的深处。为了防止上零点班的人睡过头,井口安排了专人叫班。这一声声叫班的声音,有一种特殊的节奏和韵味,周喜良第一次听到时,恍惚间觉得幽微而空灵,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在提醒:你们是煤矿工人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结束了。
周喜良朦朦胧胧,爬起来穿衣服。王乐他们也醒了。周喜良前头走,王乐、郭永顺、刘树山、江玉水羊拉屎似的跟着,不是哈欠连天,就是揉眼睛。走廊里有一个灯泡亮着,直晃眼睛。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都给我数着点儿!班长吕庆在吼叫,别他妈炮没响完就往掌子头钻!吕庆这是在安全戴帽。班前会上讲讲安全叫安全戴帽。周喜良他们刚找地方坐下,吕庆便挥了挥手说,好,今天就到这儿。人们看着他们笑。王乐站在那里发愣。周喜良扯他一把,五个人相跟着,换衣服下井。领灯窗口人挨人,呜哩哇啦说着话,人们看他们时好像都是笑着的。
井口女人稀少。食堂和灯房子的窗口总是拥挤不堪,就是因为卖饭的和发灯的是女工。而周喜良他们这些农民工,无论打饭还是领灯,目光是畏葸的,动作是麻利的。开始时周喜良有点纳闷:这些女的,矿上是咋选的,怎么一个个眼睛都是白多黑少?时间长了才明白,原来人家那是没用正眼看他们。
这一天,周喜良他们仍然是装车、推车。他们分在了掘进队,掘进队有一百多人,分三个班,每个班有两个小组。他们组正在掘一条运输巷道,已经掘进去二百多米,巷道既不平,也不直,好几处泥泞积水,把铁道都淹没了。组长安排起活来干脆利落:你们五个,仨推车的,俩装车的,干吧!
掘进头没有轻松活计,而这推车、装车怕是最累的了。下井快一个月了,装车、推车,全让周喜良他们这五个“伪军”包下来了,全民工没干这个的。
炮声响过,王乐、江玉水绰起了大板锹。很快,一车货装满了。周喜良推动了矿车。推车有窍门,脚要踩在铁道上,坡道劲儿要使在平道上,而这些他们还谁也不懂。周喜良弯腰推着车走,头上帽斗戴不住,脚下烂泥踩不实,浑身是劲儿使不上。用力一蹬,车没动,脚却陷进烂泥里,靴子给嘬住了。一脚迈出,光脚踩进道木窝子里,脚腕子扭断了似的疼痛起来,一屁股坐在泥水里。
后边跟上来的郭永顺、刘树山停下自己推的车,过来搀他。周喜良看见,他们两人也是泥猴儿模样。周喜良试着走两步,伤脚还是不敢着地。郭永顺不让周喜良动,他和刘树山两人倒腾着推着三台车往外走。
这车咋鸡巴推的!工作面那边有个人吵吵嚷嚷地过来了,灯光乱晃。
这个人就是班长吕庆,全民工,比周喜良还小一岁,是全井第一个用皇军、伪军比喻全民工和农民工的人。郭永顺告诉吕庆,周喜良脚崴了。
吕庆手握灯头一个一个点着他们的脑袋,笑着骂道,看看你们这熊样,连车都推不了!郭永顺说,伤得不轻,我们扶他上去吧。
上哪去?当你们种地呢,想来来想走走?懒驴上磨屎尿多!告诉你们,你们这是十三出门子,顶个大人来的,想干就像个干的,不想干拉鸡巴倒!
三个人垂头丧气,接着推车。周喜良心一横,咬着牙推车就走,左脚每一着地都针扎似的疼。汗水不知流了多少,工作服早就浸透了。浸透汗水的工作服发出的那种酸臭味,要多难闻有多难闻。
装车更不轻松。江玉水装一会儿,就直起腰来叫道:哎哟我老丈母娘那个纂儿哟。吕庆不愿意听,江玉水叫了几次后,吕庆就不耐烦了,说货这么多,快点装你的得了,光叫唤个啥!听着的人都说,江玉水装车的时候,呼哧呼哧,喘得像个破风箱。装着装着,江玉水咳嗽上来,扔了锹,一口痰吐在灰白的矸石上,是黑色的。做岩巷是不吐黑痰的,江玉水心知不妙,仔细一看,哪是什么痰呀,是血!他什么也没说,躲在一边,偷偷哭了。
吃班中饭时,周喜良把饭盒放在膝盖上,目光空洞,走神儿了。
周喜良知道,他们的合同期是五年,今后的每一天,他们都将像今天这样,装车推车。周喜良开始拷问自己:这些你都想清楚了吗?这五年你能挺下来吗?现在这才刚刚过去一个月,仅仅是整个合同期的六十分之一呀。
而一想到这儿,脑子里就闪动起当初怎样走出松塔儿沟那些情景。
这样想着的时候,周喜良紧紧咬着下嘴唇,都咬疼了,才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