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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8年第12期

栏目:中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狄仁青初中毕业就不念书了。

他学习成绩很好,居然就不念了,街坊邻居都以为是他父母的原因,对他们说:“你们的眼光干吗这么短浅?”

他父亲狄文榜笑笑,说:“谁不知道念书好?是他自己不想念了,我把天都说破了,就差管他叫爹了。”

问狄仁青自己:“你干吗好好的就不念了?”

狄仁青说:“不仅我不念,我还想劝你们的孩子也不念呢。”

“为什么?”邻居吓了一跳。

他说,既然是念书的地方,就应该一心念书,却整日里学工、学农、拉练(学军),念书倒成副业了。既然是这样,不如直接去做工、务农、当兵,省得瞎耽误工夫。

邻居又吓了一跳。他说的是实情,但眼下的社会气候,可道而不可道;而不可道却道之,这孩子聪明得危险。

狄仁青进了东炼,当了一名管道工。

“东炼”是东方红炼油厂的简称(现在叫燕山石油化学工业总公司),就在本县的西部,离县城仅有三公里之遥。那里有个壮丽景观——一座高耸入云的燃烧塔。塔上烧的是炼油厂排出的废气,每年每月、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烧着,是一支巨大的火炬,天空红透,像一道永不落幕的晚霞。

那一年,狄仁青十七岁,血管里流的是热油,兀地就想燃烧,那座塔的澎湃,正与青春的意象暗合,他毫不犹豫地投入了东炼的怀抱。

父亲所在的县屠宰厂,也是国营单位,且是有油水的部门,想到那里当工人的人都挤破了脑袋。狄文榜是一级技工,手艺娴熟,如庖丁在世,一头生猪在他手里,上案、放血、备皮(刮毛)、开膛、剔肉、离骨、装袋,整个流程不过二十分钟的样子,比别人省时一倍还多。厂领导把他当宝贝,怕他跳槽,很尊崇他。其实,那个时候并没有效率观念,省不省时是无所谓的,关键的是,他干活的时候,像在做艺术表演,很上眼,看的人能得到一种享受。那时乐子少,狄文榜能给他们一点滋润,淡化一下寂寞。听说他儿子在找工作,领导主动找到他,狄师傅,让孩子到这儿来吧,好把你的手艺传给他。狄文榜懂得领导的心思,红案的手艺一般不外传,领导是想用这种方式把他“焊”在这儿。不仅焊住他,还饶一个。

跟狄仁青一说,他立马就摇头:“到您那里有什么意思?忒腻。”

所谓腻,在京西方言里,是单调、刻板、琐碎、寡趣的意思。

狄文榜说,即便是腻,也比你炼油厂好,你知道它什么时候泄漏一下子、火烧一下子、爆炸一下子?

狄仁青说,你那里就不危险了?整天刀光闪闪的。

危险的是猪,决不会是人。

嘁,猪也懂得仇恨,你没听说奥地利的萨尔斯堡就有头猪叼着刀子把人捅了?

你那是胡扯淡!

狄仁青自己也觉得可笑,呵呵地乐起来。他的确没听说过猪捅人的事,不过是听高音喇叭里说奥地利的萨尔斯堡搞了一次反纳粹游行。

“那也不去你那儿。”他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可别后悔。”

“那可没准儿。”

到了东炼厂之后,狄仁青感受到了一种慑人魂魄的东西。

炼油厂所处的位置是京西燕山的一个山间盆地,这里不产石油,只产石灰、花岗岩和玉米,却是中国石油工业的命脉所在。原油从哪里来?一个是华北平原的胜利油田,一个是东北松辽平原的大庆油田。都是遥远之地。怎么来?地下管道。主管道进了盆地之后,开始在地下分流,通过纵横交错的毛细管道,分入几十个分厂,生产出成品油、天然气、聚乙烯、聚氯乙烯、石蜡、糖精、西药等各类化工产品。就是说,这座炼油厂拥有这个国度里最长的管道和最密集的管道。这是个弹丸之地,却在风平浪静的地表之下,汇聚着最大的能量。地火潜涌,终成一炬——那个燃烧塔之所以终日灿烂,是从远古而来的大地激情!

自己居然就当了一名管道工。

狄仁青心生肃穆,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

为什么把一个大型的炼油厂放在一个小小的山间盆地?是战备的需要。那时候,世界上两个超级大国,一个“帝”着,一个“修”着,而我们的国度,又是亚非拉革命的灯塔,不能不巍然地屹立着。那个燃烧塔,烧的不是废气,而是点燃着信念,是革命的火焰,冲破云霄,灼烈不熄。

狄仁青每天下班之后,都会久久地站在燃烧塔下,久久地凝视着那通红的火焰,眼含热泪,激动不已。

那天他们到永定河地段去检修管道。

永定河上坐落着一座著名的桥:卢沟桥。深埋在地下的输油管道,到了这里突然就浮出地面——永定河河道广阔,地质复杂,管道不宜从河床底下通过。便专门架了一座钢架桥。这座管道桥在卢沟桥的南边,相距一公里有余,平行相伴,成一风景。

管道桥的东岸,住着一个班的解放军战士,巡逻、望,常年看守。军营类似一户农家院落,养着猪,种着菜,瓜棚豆架,竹篱茅舍。

哨兵老远就看见了检修车上“东方红炼油厂”几个喷漆大字,便吹响了哨子。车子停在小院外边,狄仁青和两个伙伴徒步朝院里走。一个班的士兵,竟整齐地列着队伍,齐刷刷地向他们敬礼。这种礼遇,让他们不堪受用,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班长说,你们是娘家人,你们一来,我们就激动。

他们了解到,这个班的战士,没有一个是当地人,班长是湖北人,还有一个四川人,其余的,半数来自陕西,半数来自河南。入伍的时候,一听说去北京当兵,他们高兴得不得了。那里是首都,有天安门、人民大会堂、人民英雄纪念碑、中国历史博物馆……每个物件儿(建筑)都烫眼,都让人激动不已。但他们一来到这里,每天的活动空间就是军营与管道桥之间,从军营走到桥头,从东岸走到西岸,从西岸走回东岸,从桥头走回军营,日出日落,循环往复,毫无变化。一晃三年,说话就要复员了,天安门虽近在咫尺,却没有一个人去过那里。为什么,管道桥是战备重地,要用整个生命来精心守护,首长不发话,谁敢贸然行动?家里来信问,去天安门了没?回信写道,自然是去了。并描述道:天安门广场老大老大,大得一驾马车从这头走到那头,要用一整天的时间;天安门城楼好高好高,高得八竿子够不着。虽写的是想象中的天安门,但一点也不觉得是在撒谎,人既然就在这里,就应该理直气壮地这样写。想象的语言不仅感动了家人,也感动了他们自己,他们满腔豪迈,无一丝忧伤。人们很羡慕当兵的,更羡慕在北京当兵的,人们却不知道,这些被羡慕者竟整天扎在一个绿豆大的地方,养猪、种菜、巡逻,基本上是不兵的,便问他们,你们这样出来当兵,就不感到吃亏?他们唇红齿白,笑容灿烂,反问道:你们说说,这么重要的地点为什么不让别人来看守?

这一句反问,深深地触动了狄仁青,原来这里有做人的道理:作为人,只要心中没有吃亏的想法,就不会有吃亏的感觉,就会始终活得庄重、自适、欢悦。

从这天起,他的满腔激情化成了实际行动,不管是分内分外,他都抢着干,而且主动加班加点。他每天都很晚才回家。

母亲刘凤娇的生活秩序便被打乱了,不管儿子回来的多晚,她都要等。儿子一进门,她就赶紧去热菜热饭,然后一声不响地坐在一边,看着儿子狼吞虎咽。

他对母亲说:“妈,您以后不必这样等我,我也老大不小了,干活儿的时候不会出事。”

刘凤娇说:“傻孩子,我不等你等谁?”

刘凤娇问狄仁青,你这样加班加点,单位给不给你加班费?

狄仁青摇摇头:“是我自己乐意这样干。”

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她是想,既然儿子这样做,就有这样做的道理,尊重他才是。

狄仁青每天回家,万籁俱寂,夜色四合,只有家里那盏灯还亮着。他远远地望去,心里很温暖。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值的,因为他能享受到母爱的照拂。

一天,他帮着值夜班的师傅检修焦化厂的管道,埋头工作中,师傅忘记了徒弟是加班的,支配他干这干那。手头的活干完了,师傅坐下来小憩,端起那把头号的搪瓷缸子,很滋润地喝了一气,然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气。狄仁青做错了事似的,朝着他傻笑。“怎么回事?”在问话的同时,他猛地想起了,徒弟早应该下班了,便拍了一下大腿,“瞧我这记性,你赶紧回家。”

这时已凌晨四点,狄仁青飞快地骑着车子。进了小区,家里的那盏灯果然还亮着,他既感动又羞愧,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妈唉!

到了楼前,灯突然熄了,他木在那里,心情很复杂。妈应该再等一会儿。妈为什么要再等一会儿?他在门前徘徊着,敲门的手抬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又抬起来。他真想敲门,但又不忍心敲门。母亲刚刚躺下,再敲起来,神经衰弱的老人,这一宿就甭想睡了。最后,他靠着门框坐下来,团起身子打盹。他不能睡实,因为眼下的天气还有些凉。他一会儿像幼小的孩子,满腹委屈;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确长大了,因为懂得了怜惜。

天终于亮了。

刘凤娇打开房门,见到蜷在门前的儿子。“我的天!”她失声叫了一声,“傻孩子,你干吗不敲门呢?”

狄仁青站起身来,抱住了母亲:“是想敲的,可是您刚刚睡下。”

“可是,我这一宿也没敢合眼啊!”

母子俩相拥着,都哭了。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很深厚的东西,虽无以言表,却都同时感觉到了。

到了年底,狄仁青被评为全厂的劳动标兵。在表彰大会上,标兵们被请上了主席台,披红戴花,和厂领导坐在一起。当主持人宣布请狄仁青同志代表标兵作典型发言的时候,他的脑袋炸了一下,暂时失去了意识。被人推上前台,他站在那里,迟迟不讲话。他看了一眼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很昂扬的情绪,顿生羞愧。这羞愧,很锋利,像父亲手中的屠宰刀,割得他心头很疼。

他那样积极地工作,是没有功利的,但一站在这里,就给了人们预谋的感觉。对师傅和工友们他无法解释,有名誉扫地的感觉。在掌声的催促中,他还是不说话。最后,他竟掩面而泣。

主持人只好把这个程序剪掉了。

表彰会结束之后,人们再也找不到他了。他跑到了厂区背后最高的一处山峰,沐着寒风,直想跳下去。他回眸间,竟一下子看到了那座燃烧塔。平时里高耸入云的一个庞大物件,眼下一看,竟是那样小,小得都有些可笑。这个感觉救了他。与燃烧塔相比,自己算什么?更微不足道。既微不足道,便不配那惊心动魄的一跳。他灰溜溜地走下山来。

脚一踏上平地,那燃烧塔又兀地高起来,还须仰视。他不禁骂了一句:真操蛋!

他认清了自己,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管道工而已,对身外的一切,是无可奈何的。既然无可奈何,听之任之就是了。

他脸上又有了笑容。

当他坦然地出现在师傅和工友们面前的时候,大家伙一拥而上,把他举了起来。“筛你个窝囊废!”师傅喊道。

一会儿筛上头顶,一会儿筛落地下,把他的屁股都疼了。

原来大家并不猜忌他当标兵的动机,只是不满意他在台上的那个风度,觉得他给管道工丢人了。

狄仁青疼在身上,可乐在心头。自己究竟是属于他们的。

之后,他们就庆贺,喝起了大酒。段长发现了,厉声训斥:“你们胆子可真大,难道你们不知道,工作期间不许喝酒?”

“段长,您可千万别生气。”师傅赶紧迎上前去,涎着笑脸说,“一伙窝囊废,得给他们灌点酒。”

段长眼神迷糊了一下,但很快又犀利起来:“你们听好了,下不为例。”

“是,是。”

“你们还给我听好了,既然喝酒了,就老实些,别他妈的再那么积极了。”

所谓别再那么积极,是在说,酒后就别干活了,省得出了差错。

这就等于放了他们半天假。

段长走后,他们满心感激,但嘴上却说:“哪儿有这么当领导的?”

狄仁青微醺着往家里走。走到楼口,他突然笑了起来。窝囊废。原来我是个窝囊废。他觉得这个叫法真好,让人低微,轻松,甚至快乐。他抖搂抖搂肩膀,泄松了一下。

父亲狄文榜正在喝酒。

儿子第一次这么早的归来,让他有些吃惊。而且身上还散发着隐约的酒味,便哼了一声:“你小子是不是学坏了?”

狄仁青从怀里掏出那张奖状展给他看:“难道这就是学坏?”

狄文榜只是扫了一眼:“拿一边去。”

母亲刘凤娇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奖状上的文字,喜悦,郑重,欣慰。然后在灶间调了一铁勺糨糊,把奖状贴在墙上。她说:“咱们家里,应该有这么一个。”

这样郑重的一个摆放,倒让狄仁青自己感到难为情了,他不敢往墙上看。狄文榜见状,点点头:“你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饭桌上只有两碟小菜,一小碟煮花生米,一小碟拌香菜根。量少得只有象征意义。用他自己的话说,喝酒,为的不是口腹,而是活着的感觉。从肉案上下来,如果径直就狼吞虎咽一番,就跟猪差不多了。所以,就得拿酒铺垫铺垫。既然是铺垫,弄那么多菜干吗?浪费,可耻。他每次喝酒的时间都很长,一进门就端酒盅,直至熄灯时分。他认为,没心没肺的一介小民,最富裕的就是时间,不好好消受一下,就可惜了。所以,他把喝酒叫喝光阴,感受光阴的意思。

他喝酒的时候,一定要老伴坐在自己身边。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菜也不见下。老伴总想给他再添点菜,他总是不让,他说:“好话就是菜——你就呆在那里,跟我说话就是了。”

所谓好话,不过是一些家长里短、油盐酱醋。话题陈旧、重复、琐碎,无关痛痒。但他们每天都聊得有滋有味,不厌其烦。他们的感情可真好,有时还逗一个媚眼儿。每见到这样的情景,狄仁青的心里都热一下子,对自己说,将来自己有了媳妇,也应该是这样的。

狄文榜的酒喝得也真好。他喝那么长时间,从来没见他醉过。哈一口哈气,竟连一点酒味都没有。不知道他的酒都喝到哪儿去了。

狄仁青见两个老人聊得那么好,觉得自己呆在跟前有些多余,便往里屋出溜。狄文榜指一指角落里的一只杌凳:“你坐过来。”

狄仁青就很驯顺地坐过来。

老人又指一指墙上的奖状,说:“你且记住,它即便贴在那里,你也应该当作那里什么都没有。”

老人说,我在红案上干了那么多年,一张奖状都没得过,但咱的手艺哪个不服?咱的人品哪个不敬?我不给你讲过多的道理,你就记住一点,人们心中敬佩你,那才是真正的奖赏。

本来就难为情,老人家这么一说,狄仁青就更难为情了,他嘿嘿地傻笑。

狄文榜知道儿子听进去了——因为狄仁青有个习惯,只要什么打动了他,他都会傻笑。便满意地挥挥手:“你休息去吧。”

狄仁青的确是听进去了。不是因为老爷子的家长地位,而是他本人的“格”。

前几年闹灾荒,粮食不够吃,为了填饱肚子,大家想尽了办法。屠宰场的职工因为跟肉近些,就往家捎带剔过肉的骨头。用骨头烧一大锅汤,放进土豆、菜梗,甚至树叶,做主食。因为有油腥,吃得下,吃得饱。

狄文榜自然也要往家捎回骨头。公家悲悯,允许大家“沾”这点实惠嘛。但他的骨头跟别人不同,是真正的骨头,上边一点肉星都不沾。他不是要耍耿直,而是珍惜自己那一级技工的声誉。既然是大手笔,手下就不能拖泥带水,就要剔得干净利落。别人有意含糊一点,多留点附着物,他不反对,谁让日子这么寡淡呢,不必小看人家。人一刻薄了,就活得假了。但自己不成,自己是屠宰场唯一的一个一级技工,纯正的手艺是命。

寡白寡白的骨头拿回家去,刘凤娇直笑:“这样的玩意儿连狗都不会闻的。”

他也笑:“那是狗不会吃。”

狄文榜亲自下厨,烧出的汤,炖出的菜,比带肉的骨头没什么两样。

瘦骨也肥腴,这就怪了。

狄文榜对刘凤娇说,关键还在人。把骨头用醋浸一下,这叫拔酥;炖的时候,要用文火,这叫巧取。酥骨头配文火,骨髓和油会慢慢地渗出来,都溶进汤里。大火则相反,就像从窝里往外叫兔子,你越是大声地叫,它反而发憷,拼命往里缩。大火生滚汤,滚汤就是那个叫声,腔子里的东西,会给“泼”回去,窝着不出来,汤就薄了。

刘凤娇说:“真有你的。”

能把瘦日子过得这样用心、有趣、快乐的人,狄仁青从来没见过,他觉得这个爹很好,应该尊重他。

别看狄文榜是个屠宰匠,但他有个特别的习惯,就是抄书。他每天酒后,都要在饭桌上摊开自制的黄表纸本子,抄上一节。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家风。父亲生前是唐山陶瓷厂的陶瓷工,整天与华美的搪瓷打交道。因而他悟出这么一个道理:搪瓷虽然有大名,虽然华美,但易碎,只有诗书传家久、继世长。

狄文榜眼下抄的是一本小册子《古典诗歌发凡》,作者是李玄深。他已经抄到第六章:章法。他抄到:

古典诗歌的结构组织,隐隐中有一定的法度,前人称之为章法。

元代范椁首先用“起、承、转、合”四字为近体诗的分段称谓。

譬如绝句,每首四句,第一句“起”,次句为“承”,三句为“转”,末句则为

“合”——

他抄着眼皮沉起来,他摇摇头。今天的酒稍稍有些多——儿子的奖状,虽然他表面上不以为然了一下子,但心里究竟是喜的,啜饮的节律不由自主地变了。他放下笔,去睡了。他抄书,从来都听从身体的召唤,累了就歇,绝不强努。这样,他躺下就着,睡得香些。

父亲离开不久,儿子就从里屋出来了。他看到本子还在桌上摊着,很自然地坐下去,接着往下抄。不是因为心情好,是爷俩的默契,只要本子还摊着,儿子就得给续上一段。

以前抄书是因为买不起书,或是书已绝版,买不到了。但他们抄过的书,多数在街上的新华书店里就有,而且定价也很低,既买得到也买得起。他曾对父亲说,就别抄了,咱买一本算了。父亲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书,都是抄来的。”

抄书自然能加深记忆,加深理解,但这都不是父亲的本意。抄来抄去,狄仁青有了自己的心得:抄书的时候,心情比什么时候都平静,觉得这世上最亲的东西,就只有字了。他想,父亲之所以主张抄书,或许是因为抄书可以养心,不生多余的欲望。

抄着抄着,狄仁青酒意全消,心明眼亮,无一丝倦意。他觉得父亲的字写得真好,那些钢笔行书,如果用毛笔放大到宣纸上,会是了不起的书法作品。而自己的字,写得那么拘谨,那么小气,有些对不起这精心剪裁的黄表纸。他生出惭愧,命令自己再用心些。到了一个时候,一定要超过自己的父亲。

一个屠宰匠,竟写得一手好字,这是哪儿的道理?他笑着摇摇头。

他抄到一首叫《迢迢牵牛星》的例诗——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他感到很奇怪:形势大好,生活大好,怎么凭空就生出伤情愁绪?

他想女人了。觉得这么温柔的日子,应该有个女人,像母亲那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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