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那时候他还小。父亲是个酒鬼,母亲不堪忍受,与邻居的园丁偷偷相好了。父亲是韩战时期的兵,家里藏了几把枪。得知母亲的秘密后,扬言要把两个人打死,再浇上汽油给烧了。这还了得,母亲和园丁私奔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父亲一边狂骂女人全是上天降下来的魔鬼,一边又迫不及待娶了个新妻子。没两年还是离了。托尼前后共有三位继母,一大帮同父不同母的弟弟妹妹。托尼的父亲退伍后,一直从事管道安装工作。他干活很拼命,挣了不少的钱,再加上一份不薄的部队退休金,日子应该过得很潇洒。“可是有这么多的小不死的(Little Bastard),我就是干死了,也养不饱他们。”喝得酩酊大醉后,他满嘴满身的酒气和怨气,直上云霄九重天。
但是那天他没有喝醉,他居然穿得干干净净,接待了他突然大驾光临的儿子,还有未来的媳妇。托尼的继母含笑道:“今年的雨水好,桃子也结得早,今天清晨我用刚摘下来的桃子,做了一大盘的蜜桃甜糕(Peach Cobbler),真希望有客人要来,想不到刚把它从烤箱里端出来,门铃就响了。”她是个聪明而能干的女人。
烂熟的甜点在空气中散发出水果和奶油的混香味。客厅很干净,家具是老式的油褐红,上面有金色雕花铜环。银蓝色纱帘下,一盆绿汪汪的热带阔叶植物,冒出两串水红色的长花穗。一只毛茸茸的大黄猫,醒了午睡,弓了弓身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露露因心头喜欢它,朝它走了两步,抬头一望,吓了一跳,米灰色的墙角上方,居然耸着一头鹿子,枝枝桠桠的鹿角,灵动的脸,神气活现的一对眼睛,似乎望着她笑。
“这是我今年冬天打的鹿子。”托尼的父亲笑着对露露说:“花了500美元,请人加工成了标本。”
“那你们吃了鹿肉吗?”露露好奇地问。她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宝玉和湘云争抢的那块鹿肉。现实和梦竟然隔得这么近。
“早吃了。”继母接口道:“在做标本的地方,顺便也把肉加工了,有的做成了肉片和肉泥,剩下的鹿肉和猪肉混搅在一起,做了烟熏香肠,足足吃了一个月。”
“打鹿子的时候怎么不叫上我?”托尼笑道:“杰克肯定跟爸爸一道去了。”
“还提他作什么?就当他死了。”父亲脸色一变,忽然吼道。鼻子呼出浓浓的粗气。他点燃了一支烟,满屋子的空气都被他搅浑了。这是他的房子,他有这个自由。
“他们之间有点不愉快。你们待会儿去看看杰克。”趁父亲去厨房的空儿,继母低声对托尼说:“劝他多想想爸爸的好处,有空的时候把孩子们都带来玩,你爸爸只要一看见孙子,什么烦恼都没了。”托尼忙点头答应。
露露有些疲倦了,她顺手拉开窗帘,窗外正好面水,明绿澄亮,水畔有两三棵结了果的桃树。不知道为什么水边绕了高高的钢丝栏(CHAINLINK)。
“如果没有钢丝栏,我们下去游泳。”露露叹道。
“去游泳,还是去喂鳄鱼?”托尼拍了拍露露的头,“忘了刚才对你说的话?”
“可不是吗?”继母说:“我们前几年的GINA(狗的名字)就是不听话,非要跑到栏外去,结果被鳄鱼吃了。还是我们的猫聪明,乖乖地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那头大黄猫像是听懂了人话,“喵”的一声跳到继母的怀里。
父亲一旁听了,大声嚷道:“隔壁有个邻居真的可恶,有事无事就喜欢喂鳄鱼,干脆拿自己的胳膊和腿来喂鳄鱼。要是下次鳄鱼碰上了我,我非喂它一颗子弹不可。吞了我的狗,我让它也不得好活。”
“可是爸爸,鳄鱼是国家保护动物,你不能随便开枪打死它。”托尼说:“这是法律。”
“法律?人命重要,还是鳄鱼命重要,一帮疯子造出来的法律,无用的废物,把他们捆成一堆干草喂鳄鱼得了,别浪费纳税人的血汗钱。”
露露忍不住笑起来,她发现托尼的父亲嗓门大,脾气更大。任何一个小话题,都会惹来他无休止的抱怨。她看见继母递来眼色,托尼便闭了嘴,收了话,不再和父亲嚼舌磨牙,任他一个人自由发挥,喋喋不休,骂完联邦政府骂州政府,骂完州长骂总统,从肯尼迪一直骂到小布什——一句话归纳总结,都没一个好东西。
托尼脸红眉扬,憋不住了,他说:“爸爸,我不同意你这样看肯尼迪,他毕竟为美国的国防强大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与前苏联核武器竞赛,大军逼压古巴边境,那种难以想像的白热化紧张,美国终究成了世界最强的军事大国,我们应该感谢他,虽然他在对越南的策略中有过失误。”
“你懂个屁!”老头子把酒瓶往桌子上一敲,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你才多大,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天上哪儿游荡。肯尼迪那死家伙把无数的青年人送到越南去流血牺牲,他自己却在家里和他的兄弟一起摸梦露的屁股。这样的总统谁当不来?”
露露想笑又不敢笑,她看见托尼气得发青的脸。继母走过来,拿走他手中的酒瓶,柔声劝道:“你儿子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少说几句好不好。晚餐马上就好了,有你最喜欢吃的苹果薄饼(APPLEANCAKE),番茄牛肉泥(MEAT LOAF),奶油烘炸鸡(BUTTERMILK FRIED CHICKEN)。”
“有HUSH PUPPY吗?”父亲说:“我记得托尼从小就爱吃。”HUSH PUPPY是一道南方的开味菜。有点类似中国的油炸煎果。露露曾给托尼做过几次,玉米粉作原料,加牛奶鸡蛋和葱花,捏成小丸子,放进油锅里深炸。入口香酥甜脆,确实好吃。
好吃的东西,大多容易长肉。露露一听那菜谱,肚子就饱了,这几样美国的家常菜无非是大甜、大油、大肉。就算有一两盘素菜,她也不喜欢。那沙拉,里面混搅了干奶酪(CHEESE)和酸奶似的调料,她早就腻了,还有那好好的蔬菜,本来新鲜水灵,美国南方人却喜欢把它们往死里煮,三四个小时才起锅。不是烂黄就是烂青。
她想起遥远的家,厨房的饭桌上,白潋潋的砂锅鱼头汤,汤包和油面筋。打开白烟腾腾的笼子,里面是粉蒸的排骨和牛肉。葱姜爆炒的鱿鱼和螃蟹,还未端上桌,香气流进鼻子,想一想都流口水。素菜和汤也是五花八门,菠菜豆腐汤,金针榨菜炒豆芽,冬瓜烧金钩,绿油油的蚕豆和空心菜……这个季节了应该有苦瓜上市吧?算了,别提苦瓜,露露忍不住盯了托尼一眼。
那一次她好心做了一盘苦瓜炒鸡蛋,托尼从未尝过,吃了一口,苦得一张脸都变形了,跑去卫生间一阵乱吐,一口咬定这菜里有毒,可以毒死人。他喜欢美国的中餐馆,可是那些菜,都是根据老美的口味变了形的中国菜,里面打工的中国人都不吃。恶毒一点的人称那是“猪食”——喂老美的猪食。可是他就是喜欢猪食,偏不爱正宗的中国菜。他总是说韭黄有股怪味,蹄髈全是肥肉,说他们美国人从来不吃FAT(肥肉),曾经指着一盘冬笋牛肉问露露:那是什么东西?她解释是竹子的宝宝。“竹子的宝宝?”他一脸不高兴,“难怪这么难吃,味道像野草,原来是喂熊猫的,我可不是大熊猫。”
也有他爱吃的菜,露露自创的意大利面条(Italy spaghetti)。其实也不难,先把面条煮好放在一边,再炒牛肉末,起锅时拌上番茄酱,蒜酱,橄榄油,还有一勺子白奶酱(ALFREDO),最后把它们全部浇在面条上,成了粉红色。他边吃边笑:正宗的意大利面条调料,一般是红色或白色,因为番茄酱是红色,奶酱是白色,你却把两种酱调在一起,调成了粉红色。不过粉红色的更好吃,你不愧是个有创造力的烹饪家。因为吃得高兴,他满面都是红光,高声问她:“知道这伟大的面条谁发明的吗?”
“美国人发明的,”她头也不抬,故意笑道,“你们伟大的美国。”
“错了,”他认真地纠正她,“是马可波罗开船到中国,把面条带回了意大利,从此天下闻名。”
想起这一连串的往事,露露忽然笑起来。
“你发什么呆?”餐桌边,托尼用手拍了拍她的肩,笑道:“我看你手拿叉子一动不动,不是在享受鸡肉,倒是在研究鸡肉。”
“是味道不好吗?”继母忙问。
“不,不,好极了。”她脸上补了一个微笑,“我在想你是怎么烤出来的。”
吃了晚饭,托尼执意要走,父亲也只好让他们回去。上车前,父亲背着继母低声问托尼:“你母亲的身体还好吧?”露露心想,真是难得,这老头子心头还在挂念结发妻子。当初不是拿枪举刀,把人逼跑的吗?人老了,积怨也淡了,闲下来自然会想起年轻时候的温馨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