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9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皮桶使劲眨巴一下眼,抠了抠鼻孔,才再次抠了抠口袋,口袋早已空空如也,零零碎碎的钱都走了,心紧疼,听着赢钱的渐去渐远的笑声,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家赶。
家在北岗村的黄尘寺东边,是几间低矮的草房。门还是开着的,那是何四川给留的门。进屋点灯,老婆何四川披头散发坐在床上,样子吓人。皮桶感到更加窝火,手都攥紧了,见她的样子又放下了拳头。心里惦记那些零零碎碎的钱,又紧疼,那是他准备给何四川买件秋衣的钱,零散地、慢慢地都进了别人的口袋。皮桶赌到抠不出一分钱时,下了桌,坚定地“哈脖子”。哈脖子在北岗一带就是别人赌钱,你站在一边看,脖子伸得长长的,别人赢了,你跟着吆喝;别人输了,你干着急。哈脖子形象地描绘出看牌人的神情。皮桶哈脖子到散场,才恋恋不舍地往外走。
黑皮是早就跑了的,属于沾光就走的那种。只要赢钱,黑皮就说有急事,然后急匆匆地窜出了门,别人骂着、拉着都不管用。
赌钱用的器具是一个木头盒子,里面有一个方块的槽,槽里放着四方四正的小木块,四边刻上月亮、两个刻口、三个刻口和太阳,月亮和太阳分别代表一和四。在北岗一带,这叫押宝。押宝有出宝人,也有看堆的,出宝人要跟一桌人玩智慧,看堆的则唱着调,收、赔钱。看堆人眼要细,动作要麻利。出宝的与看堆的配合默契,出宝的把宝盒送到桌上,看堆的就唱:离手,宝盒上来了。押宝的就用钱做不同方式摆放,表示押的数字。一个人可以押一到两个数字,押一个数字的叫“独子”,押多少输赢多少;押两个数字的,看头大头小,输赢大小。押“独子”的风险高;押一勾一的,风险小。一般押客押独宝的少,也有把握了出宝人心理,猜准了的,押独宝,获利就大点。押宝过程就是玩智慧、打心理战的过程,玩的是心理,用的是狡诈,当然比的是票子。
皮桶不是押宝的料,他总把握不住出宝人的心理,跟不上出宝人随机应变的变招。皮桶跟黑皮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北岗人喜欢说,皮桶是厚道人,而黑皮是厚颜无耻且鬼主意特多的人。北岗人还说,黑皮把皮桶卖了,皮桶还帮着数钱呢。黑皮经常当出宝人,皮桶永远就是个押宝的,黑皮一出宝准赢,而皮桶押宝必输。
皮桶近四十岁才娶何四川,大生产那会儿,由于成份高,说不到人。包产到户,他都二十八九了,过了串,说不到合适的人。相依为命的娘走了后,再也没有人给他张罗婚事,就耽搁了下来。
黑皮那天上集,黑皮稀罕上集,上趟集不把拐拐角角都看够不会回家的。黑皮拐到汽车站时,看见一个熟识人带个四川女的,熟识人说是带给某某村某某的女人。黑皮就想到了皮桶,说,不要把这个女的说给某某了,说给皮桶。接着说了皮桶的情况。熟识人很同情皮桶,不过这个女人不行,这个是人家订好了的,有机会他就给皮桶也带一个。于是把电话给了黑皮,说让皮桶先准备万儿八千的,等着消息。
皮桶听到黑皮给自己张罗老婆,感激地说,你张罗好了,你就是我的恩人。到了夏季的时候,熟识的人打来电话,说带来个年轻的,人长得好,还识字。黑皮说,那好,那好,价钱好说。
天快黑时,女的就到了皮桶家。皮桶家三间草屋里,有一张娘遗留下的架子木床,那张床有来历了,是娘的嫁妆,民国时期的工艺。娘生了四个孩子,刮共产风时饿死了三个,留下娘与皮桶。叫皮桶也是因为皮桶小时候没有饭吃,娘弄到点吃的,喂不饱他,娘流着泪对别人说,我家的四子,就是一个皮做的水桶呀,没有装满的时候。从此人们就叫他皮桶,他的真实名字倒不大记得住了。除了床,就是一张桌子,堂屋上面还有一个泥垒的条桌,放在上面,充当北岗人说的上头。
熟识人要价狠,一万二千元,那时候的一万多块,就是天文数字。皮桶借遍全村,凑够了钱,熟识人走了,女孩子留了下来。女孩子哭闹着要走。来喝喜酒的黑皮家的说,你往哪儿走?这是你家呢!
黑皮家的叫段采购,段采购原来不叫段采购,因为段采购也稀罕上集,别人问她干什么去,她说,采购去。一个农村女的,动不动采购去,北岗人说她拽文,不知道害羞。段采购说采购是因为在娘家时,村里有个在城里当采购员的人,她媳妇上街买东西什么的,喜欢说采购去,所以她一个村的人,就把上集说成采购。段采购到了北岗沿袭娘家的说法,结果给自己弄个段采购的称呼。段采购说,女人怎么样都是一辈子,你来了就把心放到肚子里过日子。女孩子哭昏几次,醒了后段采购就追问她是哪儿人,叫什么?问急了,女孩子说是四川的,姓何。北岗人会给人取名字,你不说名字没有关系,姓何,又是四川的,就叫何四川。何四川一直哭,说自己被骗了,求大家放了她。大家说,皮桶为了娶你都快倾家荡产了,怎么能放你?何四川哭得愈加伤心,说她真的被骗了。大家说,那不管,被骗是你自己的事,皮桶没有骗你,他拿钱娶老婆,天经地义。何四川求谁谁都不同情。
入洞房的时刻到了,何四川说什么也不肯,黑皮火了,上前就是几巴掌,把她打蒙了,然后,他与段采购等人一起把何四川手脚按住,让皮桶上。皮桶没有碰过女人的身子,慌得不知道怎么上。段采购喊,你怎么这么笨呢!皮桶顾不得羞耻了,慌乱中,就把何四川上了。
皮桶下来时,脸通红,他的那东西,段采购看到了,而何四川的身子,黑皮等在场的男人也都看到了。皮桶逐渐清醒时,有丢人的感觉。段采购放下何四川的双腿后,就连忙拿放在何四川身下的一块白布,布上留下一团血,鲜红鲜红的。段采购拿着血布对皮桶说,你好福气,还是真货呢!
何四川穿上衣服后,就拿头往墙上撞,鲜血飞溅,被大家制止住后,她就把头蒙进被里,身子不停抽搐。黑皮看着何四川的样子,有了恻隐之心。刚才他看到何四川的身子比段采购的白,也要鲜嫩得多,他脑海中晃动的都是何四川雪白的身子,想,这娃儿样的女人怎么就成了皮桶的女人了?黑皮不仅脸通红,连出的气都是热辣辣的,对皮桶说,人是到家了,能不能收住她的心,是你自己的事了。黑皮说这话时,还在想何四川雪白的身子。段采购扒拉开被子,抚摸着何四川的头说,女人就是菜籽命,丢到啥地里长啥,已经成了皮桶的人了,就安心过日子吧。有上了年纪的人接着段采购的话说,是呀,女人就那么回事,刚开始时还有个心性,时间长了,就把心性磨秃了,心就安了。有位大婶对皮桶说,好好待人家,人家是黄花闺女,又识字,比你小半辈人呢,你不好好待人家就亏了人家呢!
皮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刚才的过程就像一场梦。他没有见过女人的身子,有一天跟黑皮上集,黑皮鬼鬼祟祟地对他说,有放黄色录像的地方,我们去看看。那是一个地下录像室,昏暗的室内空气浑浊,有男男女女窃窃私语,有场管边收钱边说,大家在这看了就看了,不传播、不宣传、不告密。没有开映,说了很多要求,把气氛搞得十分紧张。皮桶早出了汗,终于放映了,画面上有了男女扭动的身子,皮桶不敢相信男女之间那事可以这么放出来,突然之间感到热血沸腾起来,然而还没有进入兴奋期,警察就来了,把看录像的人都带到了派出所。皮桶羞得抬不起头,感到丢死人了。自从那之后,有事没事就想女人,但是空想,现在自己像做梦一样,真有了女人,却没有感到一点快乐,那么多人在场,剥光了自己,心里不是滋味。但何四川誓死不从,不那样又怎么办?
大家都走了,屋里安静下来。皮桶拉了拉何四川,何四川不理,还在哭。皮桶心让哭软了,就跪在何四川面前,说,你如果哭,我就不起来。何四川还是哭,最后皮桶忍不住也哭了,说他的过去,说他的家,喘了两口气后,他说,他也不想那样,可他找不到老婆。何四川终于止住眼泪,开始说话了,她一开口就说,你是畜生!皮桶没有接话,看着何四川类似疯狂的样子。何四川又说,你们都是畜生,我要杀了你们!皮桶这时才喃喃地说,你别怪他们,他们都是为了我,是好人。何四川非哭非笑地说,好人,他们是好人?她嗓子哭哑了,皮桶递上一杯水,何四川喝了水后,又接着哭了起来。皮桶也哭,最后两人不哭了,天就亮了。
何四川不吃不喝哭上三天后,起床了。何四川起床后就没有气力走路,皮桶把何四川抱到椅子上,给她做饭。何四川看着皮桶做饭的熟练动作,才有气无力地说,皮桶,你也是苦命人,你不应该伤害我。皮桶说,我也不想伤害你。何四川说,你这是犯法。皮桶说,周围接了几个四川女的,也没有见谁犯法。何四川说,皮桶,你行行好,把我放了,我会记住你大恩大德的。皮桶说,你说什么都行,就是让我放你不行,你走了,我找谁去?
何四川打定主意要跑,有天晚上,她主动地做了饭,然后又主动地满足了皮桶,皮桶想想段采购说的话,果然女人就是这么样的,你睡了她,她总会把心慢慢给你的。何四川还对皮桶温柔地说,她认命了,就这么样了。皮桶没有想到何四川这么快就转变了态度,高兴地下床给何四川做了一碗面条,说她累了,吃点,好好地睡一觉。何四川很幸福的样子吃了面条,说,睡吧!
皮桶也很幸福地躺着,却又实在不敢相信何四川真的突然改变想法,一阵喜一阵忧地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矇矇眬眬地做梦好像何四川左看看他,右看看他,还挠挠他,然后才放心地起了床,悄悄出了门。出了门后她就撒开腿,疯了一样跑。皮桶吓一跳,伸手去抓,原来似梦非梦,床上哪有何四川的影子,他猛然冒出一身汗地全醒了,大声喊,快来人呀,何四川跑了。
那天黑皮在外面赌钱,回家的路上听到皮桶喊,就接着喊,喊声把北岗震醒了,忽啦啦起来百十人,各个路口都站上了人。人生地不熟的,何四川吓得不知道往哪儿跑,一头钻进了黄豆地里。黄豆半人高呢,正是旺盛时候,何四川钻进去就没有了踪影。外面的人满地找,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何四川的影子。最后黑皮想到黄豆地,都找遍了,能藏住人的就是这块黄豆地了。黄豆地边有了几十把电筒照着,何四川吓得发抖,一抖黄豆棵也抖,黑皮眼尖,进去一把就拎出她来。何四川抖作一团,求大家放了她,说她还在上学呢!黑皮想到了何四川又白又嫩的身子,就莫名其妙地来了气,抬手就是几巴掌,何四川又被打晕了。黑皮说,上学你出来干吗?皮桶求黑皮不要打了。黑皮说,不打就不是你的人。皮桶说,要打也是我打。黑皮说,你打?就你的熊样还能打女人!皮桶很生气,但皮桶没有办法,黑皮瞧不起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
黑皮把何四川拎回皮桶家,吊在了枣树上。枣树是有年头的老树,又高又大,很结实,何四川的头发很长,被吊起来后,头发披散下来,把整个脸都遮住了。黑皮看着何四川的长发,气似乎更大了,这样头发全村女人都没有,怎么就她何四川有?又想起何四川的身子,便狠劲咽下唾沫,然后就用枣木棍子,朝着何四川的屁股打。何四川被吊起来就不喊不叫了,她知道在这个地方怎么喊叫也没有用。何四川不叫,黑皮特别上火,使出全身力气,直到枣木棍子断了,何四川终于哭叫起来,声音异常恐怖。皮桶扑嗵一声跪在黑皮的面前,抱着黑皮的腿说,有你这么打的吗?黑皮也不想这么打,但想到何四川身子的又白又嫩,还有她的不喊不叫,他就周身火不打一处来,皮桶的哀求,给了他台阶,他骂骂咧咧说,看你熊样,像个男人吗?皮桶说,这么打会把她的心打死的。黑皮轻蔑地说,段采购我打了多少回?还不是屁颠屁颠地给我暖被窝?围观的人不想听黑皮跟皮桶打嘴仗,有的说,干嘛跑呢?来了就是过日子的,跑就不对了。有的说黑皮打得太狠了,不是自己女人不心疼。有的说黑皮就是心狠手辣,不是这么帮助人的。
何四川被皮桶抱到床上都是后半夜了,何四川不让抱,叫爹叫娘地喊,边喊边说,皮桶,你是我的男人的话,你就把黑皮打一顿,你把黑皮打了,我就不跑了,安心跟你过日子。皮桶不敢答应何四川,说黑皮也是为他。何四川说,你不是我男人,是我男人的话,怎么能看着别人打自己的老婆呢?皮桶说,你干嘛要跑呢?你不跑没有人会欺负你的。
何四川不说话也不哭了,皮桶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只好说,如果你真的不想跟我过日子,你就走,我不拦你了,这么下去,会害死你的。就因为皮桶这句话,何四川的泪水猛然又涌出了眼眶,她说,皮桶,你是好人。皮桶说,大家都这么说,可是好人没有用呢!何四川说,今天晚上的事,让我看到了你是好人,但你要记住,黑皮从此就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皮桶不敢相信何四川真的能安心跟他过日子,也不愿意她和他多出一个仇人。
何四川能起来走动时,让皮桶逮头猪喂,皮桶挑猪仔回家的路上遇到段采购。段采购心眼好,皮桶没有老婆时,洗呀浆的都是段采购帮忙。段采购奶孩子时也不避皮桶,大奶子随意掏出来往孩子嘴里一塞,跟皮桶落落大方的说话。段采购没有感到什么,可皮桶不行,回到家,眼前还飘浮着段采购大奶子的样子。段采购脾气好,经常受黑皮的气,有时候黑皮给她几拳几脚的,段采购从来不吭声,被打急了,就跑到皮桶处避难,述说着黑皮的短处,皮桶不敢多说什么,只听着段采购哭诉。有时皮桶自己瞎想,有个女人还不知道心疼,动不动打人,真是有福不知福!但皮桶不会多说一句话的。段采购哭诉完了,消了气起身回家,有时皮桶心酸酸地想,女人怪了去了,是好是歹都要围着家转,真如娘所说,家鸡一打团团转,野鸡一打朝天飞。
段采购遇到皮桶就忙着问何四川的情况,每次她见到皮桶都要问,仿佛何四川是她什么人似的。段采购问什么,皮桶说什么,说到何四川让他买头小猪喂,段采购说,女人欠哄,把她的心哄化了,她就会死心踏地跟着你了。皮桶很感激段采购这么关心他,皮桶想,何四川像段采购这么知热知冷的就好了。
皮桶把猪挑到家里,何四川很开心。猪是黑白毛相间的花猪,何四川给小花猪取名叫皮桶,她喂猪时就喊皮桶,时间久了,她一喊皮桶,皮桶就会走到她面前,而同样叫皮桶的花猪也会走到她面前,何四川就咯咯笑个不停。听到何四川笑声,皮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被黑皮打怕的,还是真对自己好,皮桶搞不懂,不知道何四川到底想什么?问她,何四川笑,说,你就是猪。皮桶想,你男人怎么就是猪了呢?又想,只要她开心,叫猪就猪吧,谁让她比自己小这么多呢?
日子慢慢过着,秋天说来就来了,种罢了油菜种完了麦,北岗人闲了下来。皮桶没有事,手又痒痒了,又想去赌钱。想到赌钱,就肯定想到黑皮,提起黑皮,何四川脸就挂不住了,说,黑皮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皮桶说,他不是仇人是朋友。何四川说,你不听就别后悔。皮桶犹豫再三还是去找了黑皮,黑皮说,这就对了,男人要有男人样子,不能让女人捆住了手脚。皮桶说,我沾赌就输,我不能再输了,我欠着大账呢?黑皮说,不想输,就依着我的法子做,就是我出宝时,你看哪个数字人押得少,你就押哪个数字。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你不要跟别人说,否则就不管用了。上了赌桌,黑皮说的招还真管用,皮桶专拣冷数字押,一下赢了好几百。何四川知道皮桶真的找黑皮了,和皮桶大吵一通,盯着他不给出门。黑皮来喊他两次他也没去。有一天,黑皮说,女人不能太宠了,棍棒出孝子,拳头出贤妻。皮桶虽然当时垂着脑袋没有接腔,然而下一次,何四川又拦着他不让去赌钱时,他终于动手揍了何四川。被打时何四川不哭也不喊,只觉得刚刚有了点暖意的胸口顿时凉了下来,冷冷地瞅着皮桶去了。谁知,黑皮教的办法竟不灵了,因为大家看皮桶下冷数字每次都赢,都拣冷数字下,结果,出宝的也会变的,而皮桶却不知道变化,每次宝盒上来,他都奓着头发,伸长脖子,一双死鱼眼死死盯着宝盒,宝盒开了,他又输了。
皮桶输了钱,回来还要看何四川的眼泪,感到很生气,可这次回家看到何四川的样子,皮桶有点怕了,这哪是人样子,简直是一脸的寻死觅活,就赌一点小钱,你至于这样吗?这时,何四川起床了,说,这日子没有办法过了,黑皮来了。
黑皮来了?他深更半夜来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