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1年第11期
栏目:中篇撷英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杂交水稻还没有研究出来,农村插的水稻仍然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白谷麻谷之类几个不多的品种,产量低,还很难侍候,容易得病虫灾害,肥施少了禾苗长不起来,肥施多了禾秧又倒伏。界坡大队(那时乡镇不叫乡镇,叫人民公社,村也不叫村,叫生产大队)是界坪公社最偏远的一个大队,也是界坪公社最穷的一个大队,每年收下的粮食交了征购任务之后,就所剩无几了,人们都是用瓜菜之类的东西填肚子,一年到头没有清清爽爽吃过一顿好饭。公社领导十分着急,社员们饿肚子,他们也没有好日子过。那年春天,公社领导下队来指导春插,并带来了上面的指示精神:均匀密植,插三三寸。公社领导掰着指头跟大家算了一笔账,过去甩开膀子插禾,间距没有一尺也有八寸,每亩收稻谷三四百斤,现在改插三三寸;就是说,过去插一棵禾的地方现在插三棵禾,收成必定也会翻三倍,这样一来大家就有饱饭吃了。农民们听到今年的禾插这样密,却急了,说这样的插法秋收只有稻草,没有稻谷。公社领导瞪着眼睛说:“这是什么话,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也能怀疑?不是看你们贫下中农身份,要开你们的批斗会。”
公社领导过后要大队支书刘安表态,刘安便把两只手举起来,大声说:“坚决按领导的指示精神办。”
公社领导在界坡呆了几天,说是要回公社开会,过几天再来。刘安说:“您放心回去开会,界坡大队保证保质保量完成春插任务。”
公社领导还是有些不放心,说:“第一次插三三寸,大家肯定不习惯,弄不好就又插成老样子,我看还要牵索,那样又好看又能保证质量。”
刘安说:“那就牵索吧。”
公社领导走后,生产大队长愁苦着一张脸来找刘安:“插三三寸不行的,没收成明年要饿死人。”
刘安道:“你具体分管生产啊。”刘安把一个啊字拖得老长,而且这话也说得十分的含糊,不知道是要生产大队长坚决执行公社的指示呢,还是要他打点折扣或是别的什么意思。
生产大队长弄不清刘安话中的意思,过了一阵才说:“只能按往年那样的插法。”
刘安说:“索还是要牵的,那样插得直,好看。”
“牵索我也同意,只是每行必须少栽三五蔸,就跟过去的行距间距差不多了。”
刘安再没有做声,他好像在想别的事情。刘安是大队支书,一把手,管的事情比生产大队长多得多,生产大队长仅仅只管生产,别的事情都不用操心。生产大队长又跟刘安说了一些生产上的事情,就走了。刚走出门,刘安又叫住了他,说:“要抓紧时间抢插,禾子起身才快。夏争日,春争时嘛。这些日子我要外出办点事情,春插工作就交给你了。”
半个月之后,公社领导果然来到界坡大队检查春插工作,发现水田里的禾子插是插得标杆子直,只是行距间距都大大地超过了三三寸,公社领导那个气啊。指着刘安的鼻子骂得他狗血淋头:“要不是看在你十三岁就给地主做长工,苦大仇深,根正苗红,我这就把你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刘安连连做检讨,并保证:“重插,坚决做到三三寸。”
公社领导这次不走了,陪着他们重新插禾。刘安也不外出了,天天跟公社领导一块亲自动手把原来插的禾苗扯掉,一棵一棵重来。三三寸,像女人做鞋纳的鞋底,胡椒行。刘安那时四十来岁,身体好,不怕太阳晒,不怕大雨淋,还不怕蚂蟥叮蚊虫咬,每天早早起床,天黑还不叫收工,公社领导哪受得了这个苦,对刘安说:“我要回公社开会,你得按照这几天的样板把插下去的禾苗全部重新插过。”
刘安说:“犯一次错,还敢犯二次错吗。”
公社领导走后,生产大队长又来找刘安:“真要这样全部重插呀?”
刘安问:“你看呢?”
“这样重新插过,明年界坡的群众真的连草都没吃的了。”
刘安叹了一口气,没说话。生产大队长说:“慢慢插,重插几亩是几亩,禾苗转节孕苞总不会再要我们扯了重插的吧。”
刘安说:“你看着办吧,过些日子公社领导还要来检查的。”
刘安之后又外出了。那次他回来的时候,刚好公社领导也来了,刘安说:“领导你看啊,水田里的禾苗全都按照你的指示重新插了一遍,三三寸。”这样说的时候,刘安还伸出拇指和食指,量给公社领导看。
公社领导说:“路边的这些水田的确重插了,也符合要求,偏远地方的水田是不是重插了,我还得去检查检查。”
刘安回头看了生产大队长一眼,生产大队长的脸有些发黄,连连摇晃着脑壳,刘安装着没看见,对公社领导说:“那就请领导检查吧,这次我们决没有做假,执行领导指示,要表里如一,不能阳奉阴违。”
那时刚刚下过雨,泥泞的田间小路又湿又滑,公社领导走在前面,刘安走在后面,他的后面跟着生产大队长,生产大队长的后面还跟着一群人。一群人好不容易走过几道田坎,刘安说:“前面的路不好走,是不是站在这里看看就算了。”
公社领导说:“不行,靠山脚的那些水田不一定插的三三寸。”
公社领导的话没有说完,刘安脚下一滑,身子往前一扑,就滑倒在水田里了。不知道怎么的,他倒下的时候居然把公社领导也弄倒了,那时的公社领导不像现在的乡镇领导,脚上穿的是擦得溜溜光的皮鞋,身上穿的是名牌西服,那时公社领导能穿上中山装,脚上穿双黄胶鞋就了不得了。公社领导一定是担心脚上的胶鞋踩到水田里去,那样的话黄胶鞋就全是泥了,他把一双手张开,身子不停地扭动着,极力想保持身子平衡。只是,刘安倒下去的时候动作太夸张了些,胳膊一扬,就把公社领导给带下水田去了,两人一身泥泞,连鼻子眼睛都看不见了。几个人连扶带扯,好一阵才把他们从水田里弄起来。公社领导气不打一头出,看看刘安身上的泥泞比他还要多,张口骂了一句娘,就不好意思再骂了,怎么说刘安不可能是故意的吧。
农民的补丁衣服公社领导不适合穿,那样有失领导的脸面,公社领导更加心疼的是他那双胶鞋,那时买胶鞋是要票证的。公社领导就那样回去了,过后他又来过界坡一次,不过那时禾苗已经长高了,长粗壮了,怎么量也难量出是不是插的三三寸了。
那一年天老爷开恩,风调雨顺,禾苗长得特别的好,青枝绿叶,一派丰收景象,公社领导高兴,公社社员也高兴,大家都说今年肯定是个好年成。
谁知,稻禾才刚刚怀苞,几阵风雨,全公社大部分的禾苗都倒伏了,倒伏之后就开始腐烂,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气,别说没稻谷收,连稻草都没收的了。界坡的禾苗也倒了,不过只是倒的路边那一线,大部分水田的稻禾并没有倒,秋收的时候全公社的粮食大减产,界坡的收成却比较好。人们说,界坡的稻禾不倒的原因是他们只是在路边的那些水田插的三三寸,那是为了应付检查,别的地方仍然还是老一套插法。那年秋收过后,公社领导又来到了界坡,公社领导说今年界坡减产最少,这很好,但他今天不是来表扬大家的,他是来追究责任的,界坡的领导欺上瞒下,阳奉阴违,这还了得。“宁肯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粮。这个话你们忘记了?刘安,先从你开刀,你要做深刻的检讨。”
刘安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说:“我是界坡大队的一把手,界坡大队没有坚决执行领导的指示精神,我要负领导责任,但那些天,我不在家,具体是生产大队长抓春插。”
生产大队长虽是觉得有了较好的收成,群众的日子要好过一些,但挨批判斗争的滋味他是知道的,不弄个半死决不会放手,连忙分辩说:“当时我跟你商量过的,现在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呢。”
刘安问:“我当时是怎么说的?”
“你没有做声。平时你都是这样,不做声就是表示同意。”
刘安说;“但这次我不做声却是表示不同意。插三三寸是领导的指示,用得着我们再研究讨论吗,必须得坚决服从啊。”
公社领导说:“今天要召开批判斗争大会。谁敢违抗上面的指示,我们就斗争谁。”
公社领导叫来几个民兵,用两副棕索把生产大队长像捆粽子一样捆了起来,让他跪着,大家现场批斗。
刘安首先发言,他说得语重心长:“大队长啊,你跟我一样,过去给地主做过长工,苦大仇深,领导把大队长这样一副重担交给你,你怎么就不听领导的话,不按照领导的指示办,要阳奉阴违呢。”
生产大队长那个气啊,心想你刘安耍滑头,多收了粮食大家得好处,让我一个人承担责任,瞪着眼睛就差骂他的娘了。刘安说:“你看你看,我批判斗争你你还不服气,拿眼睛瞪我。”
公社领导说:“不服气就得让你服气,吊半边猪,直到让你认识自己的错误为止。”
几个民兵就要把生产大队长往房梁上吊,刘安连忙求情,说:“还是不能吊半边猪,胳膊吊断了就做不成农活了,损失就大了,跪跪瓷瓦片算了。”
刘安叫人弄了许多烂碗片来,砸碎,倒在地上,让生产大队长跪在尖利的瓷瓦片上,一会儿就有生生的血从膝盖上流出来。公社领导说:“跪一跪不算数,大队长这个职务还得撤了。”
那年全公社大减产,闹饥荒,界坡大队却是平平安安过去了。那天刘安去找生产大队长,说:“你这个生产大队长已经被撤几个月了,我今天来,还是要你做这个生产大队长的,界坡大队不能没有你。”
生产大队长连连摇头,说他玩不过刘安,只有吃苦的份,还不如做一般的社员好。刘安笑说:“这叫丢卒保车啊。要是那天我被撤职了,谁给我恢复职务。吃点苦头就忍了吧,为了界坡的群众啊。”
生产大队长说:“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你是假摔,我要是说出来,你同样要跪瓷瓦片。”
刘安说:“公社领导也知道我是假摔,他不弄得一身泥,怎么好踅身回去。”刘安过后说,“许多的事情,都知道是错的,可现在这形势,谁敢明里违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