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玲做了一件傻事，简直是天大的傻事！当她明白过来时，太阳已经落下。西方的天空里拥卷着大片大片玫瑰色的云霞。在落日最后的血红中，红玲坐在大路边放声悲号。路上的行人围拢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好奇地问这问那。
红玲断断续续地哭诉道：“豆腐！把俺一家人的指望断了啊！”
里头的人挤出来对围在外头的人说：“一个卖豆腐的！”
“还是个姑娘呢。”
“一车豆腐全让人给骗吃了，一个铜子儿也没捞着。”
“兵荒马乱的灾年，她的父母咋舍得让一个姑娘家出来抛头露面的。”
围观的人发出一声声同情的叹息声。
的确是个灾年。因无雨而干旱，因干旱而欠收，因欠收而饥荒。红玲推来的那车豆腐便成了金蛋蛋。现在，车上的豆腐不翼而飞，飞到别人的肚子里去了。望着空空如也的豆腐车子，红玲泥巴样瘫在地上，“天爷爷！俺不活了！俺没法活了！”
红玲家祖祖辈辈以卖豆腐为生。她家做的豆腐又白又嫩，斤两也足，大伙儿都愿意买红玲家做的豆腐。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红玲的父母是在一个不见明月的深夜永远离开她的。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黄昏，红玲的父母正在山上开荒种地，本该是收工回家吃晚饭的时候，父母想多开点地，巴望来年多些收成。一直干到天黑，收工回家时，忽然间起了大风。树梢稀里哗啦地响，几道刺目的闪电划过夜空，“咔嚓”一声巨响，雷从山顶上滚下来。霎时，天就像倒扣的锅，黑漆漆地朝下浇开了水。红玲的父母刚好走到山脚下的木板桥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上的洪水咆哮着一泻千里，木板桥被洪水卷走了，红玲的父母也被洪水淹没。好好的一家四口人只剩下了红玲和她早巳双目失明的爷爷。那一年红玲十六岁，爷孙两个从此相依为命。红玲听人说爷爷的眼睛从年轻就瞎了。红玲多次问起过爷爷，爷爷总是叹息着摇摇头，说：“瞎就瞎吧，图个心静。”
红玲心想，爷爷失明的眼睛里一定是深深藏着一段令人感伤的故事。以前红玲听村里的人说过，爷爷的眼睛瞎在一个女人身上。红玲无论如何猜想不出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会让一个男人痴情到如此地步，竟为她毁了一双明亮的眼睛。父母在时，红玲悄悄问起过，但家里的人同村上的人一样，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别看爷爷是个瞎子，却有一手做豆腐的绝活儿。红玲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在爷爷的精心指点下，没多久，便做了一手好豆腐。到了该忙田里的农活儿时，红玲腾不出空闲卖豆腐，就把豆腐车子支在村口。车上有秤，乡里乡亲的都不好意思白拿她家的豆腐。谁想买豆腐，自己动手称，然后把钱放在车上的钱袋子里。人心都是肉长的，红玲就指望豆腐养她的瞎子爷爷呢。一天下来，红玲查看袋子里的钱，很少有亏损的时候。爷孙两个靠卖豆腐糊口，日子虽说过得挺窄巴，好歹也没挨过饿，如今赶上百年未遇的灾年，田里的庄稼颗粒未收，路边的树木光秃秃的，树叶和树皮全被人吃光了。红玲家也开始断顿儿了。偏偏祸不单行，爷爷的哮喘病又犯了，老是咳个不停，痰里带着血。
红玲不住地给爷爷捶背，说：“爷爷，我怕。”
爷爷说：“别怕，爷爷不死。爷爷陪红玲捱过这狗日的灾年再死也不迟啊。”
爷爷用手摸索着瓷坛里仅有的一点豆子，说：“还能凑合着做一板豆腐呢。”红玲说：“这是给爷爷留下贴补身子的。”爷爷说：“保命要紧呢。”
红玲看着病歪歪的爷爷，眼里就噙了泪花儿。
红玲心想，就照爷爷说的，最后做一板豆腐吧，换些钱给爷爷抓几服蓟。在这个世上，她只有爷爷一个亲人了啊。另外，她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她想等捱过这个灾年，爷爷的身子骨好些时，她一定要让爷爷把深藏在他眼睛里的故事讲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想倾听这个故事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凭直觉能猜得出这个故事一定是非常凄美动人的。她要爷爷咬紧牙共同捱过这个灾年，就算是为了爷爷眼睛里的那个故事吧。当人处在衣食无着的；绝望之中时，感情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但生来固有的求生本能往往驱使人们寻觅一些支撑自己顽强活下去的理由。这就是生活的本质。
红玲在爷爷的精心指点下，小心翼翼地做好了灾年里这个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豆腐。爷孙两个把活下去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板豆腐上了。红玲担心地问爷爷：“别人家也都和咱家差不多，谁会舍得掏钱买豆腐呢？”
爷爷说：“碰碰运气再说。穷人堆里也有富人呢。再说大灾年的谁还有心做豆腐？碰上个大户人家，不就都有了？”
红玲想想，爷爷的话也有道理，如果仅有的这点豆子不做成豆腐就卖不出去，爷爷的病就无法医治。兴许真的能碰上一家大户人家，把豆腐买下呢，爷爷治病不就有指望了吗？
红玲推着豆腐车子转了好几个村子，都没人买豆腐。虽说她早就有思想准备，知道今天的豆腐不好卖，却没料到竟无一人问津。红玲决定多跑些路，到更远些的村子里碰碰运气。路上，红玲又饿又累，望着车上没动过秤的豆腐，红玲没舍得吃一口。当她又转到一个非常陌生的村子时，她看见村口有户独门独院的人家，她实在口渴得难受，想讨口水喝。她放好车子，还没来得及走过去敲门，却看见从院门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后生。后生长得欢眉大眼的。当他走过来时，对如花似玉的红玲视而不见，目光一直盘旋在那车豆腐上。
后生咂咂厚嘴唇，微黑的厚嘴唇上有一层茸毛般的细细胡髭。
后生对红玲说：“咱俩打个赌吧，我把车上的豆腐吃光，算你输，分文不给。吃不光，算我输，这车豆腐钱如数付清，一个铜子儿都不少你的，你敢不敢和我赌？”
红玲说：“你要输了不认账咋办？”
后生说：“你就坐在我家大门口；我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红玲心想，横竖这车豆腐也卖不出去了，灾年里，谁会有钱买豆腐呢？他这是年轻气盛饿昏了头，车上的豆腐看起来不起眼，想吃光可没那么容易。赌就赌吧，这几年红玲和爷爷相依为命，千难万难熬炼过来，认准一条理儿：人从生下来就一直在和自己的命赌，赢也罢，输也罢，人活得就是一个赌输赢的过程，何况天又热，这车豆腐再卖不出去的话就馊了。两个年轻人都是血性旺得不行，红玲横下一条心，知道自己赢定了。后生呢，更是稳操胜券，满眼满脑子都是白生生的豆腐。后生心想，多好的豆腐啊！又白又嫩的豆腐！咬一口香掉牙的豆腐！吃一肚子豆腐，撑死也值啊！
红玲说：“赌就赌！还怕你不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反悔就行。”
后生拍着胸脯说：“谁反悔谁是孙子。”
后生的胃口出奇地好，一小会儿就吃掉了大半板豆腐。吃到后来速度越来越慢了。后生不想认输，对红玲说：“我回家撒泡尿。”
红玲说：“这赌你是输定了，你一个大男人还想赖账？”
后生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要撒完尿不出来，你一把火点了我家房子都成。”
果然，后生挺守信用的，不大会儿又从院里走出来，二话没说，接着吃豆腐，直到把剩下的豆腐都吃光。
后生抹抹厚嘴唇，对红玲说：“我赢了，你不会反悔吧？”后生说完，打着饱嗝回家关上了大门。
红玲愣在那里，半晌，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输了！自己逞能跟人家打赌打输了！活见鬼了！一个后生就是有天大个胃口，也吃不下这些豆腐啊。
红玲沉浸在自己的悲号中，哭声撕人心肺，痛如刀割。良久，她想起在家生病的瞎子爷爷，她忙擦干脸上的泪水，推起空车走上了通往回家的大路。当红玲窈窕的身影溶进残阳余辉时，她的身后响起了一片暮蝉声。这时，后生家的大门打开了，走出一位老婆婆。大概是饥饿的缘故，老婆婆的脸肿得像发面馒头，一双眼睛像是用秫秸篾儿拉开的两条细缝儿。在那个闹饥荒的灾年，街头的行人大都是这种模样。
老婆婆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对红玲说：“姑娘，慢走。”
红玲站在那里，不知老婆婆要对她说些什么。只见老婆婆从头上拔下一个银簪子，塞到红玲手上，说：“姑娘，你把它拿到城里的当铺换些钱，权当我替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还你的豆腐吧。”
红玲这才发现老婆婆身后站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后生。红玲一下子明白了：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刚才是他们兄弟俩合伙吃光了车上的豆腐啊。红玲接过老婆婆手里的银簪，看着天色将晚，给老婆婆鞠了一个躬后，直奔县城。进了城，正是掌灯时分，”当铺早关门了，从城东到城西，红玲一家一家地寻当铺，她想碰碰运气，她不打算用这个银簪子顶那车豆腐了，只要能当两服药钱，她就心满意足了。红玲走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没找到一家开着门的当铺。红玲只好沮丧地往家赶。
回到家，红玲看见爷爷依然躺在床上咳个不停。
红玲眼里含着泪，说：“爷爷，我不中用，我是天底下最不中用的一个人了。我连给爷爷抓服药的钱都挣不来。”
爷爷在床上不住声地咳，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说：“傻孩子，你说这话，爷爷哪还有脸再活下去？眼瞅着你也到了该说婆家的岁数了，爷爷若好眼好身子骨的话，早就为你张罗了，你爹娘要在的话，你也早嫁人了。”
爷爷的眼圈儿有些发红。
红玲忙截住爷爷的话头儿，把今天的经历一五一十讲给爷爷听。讲完，红玲胡乱吃了两个菜饼子后，坐在油灯下，又在端详那只银簪。是只难得的好簪。搁在好年景红玲会把这只银簪留下来的，这是女孩子顶喜欢的东西。现在逢上灾年，就顾不上这些了。
爷爷躺在床上咳个不停。
“明儿个一早起来就去县城当了它。”红玲这样想着，就恋恋不舍地想多在手上把玩一会儿。银簪的顶端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非常可爱，简直是炉火纯青到妙不可言了。兔子的耳朵直直地竖起，像是嗅到了猎枪里的火药味儿。令人费解的是兔子只有一只耳朵。为了让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开心些，红玲把银簪递给爷爷，爷爷用手摸索了半天，显得非常激动，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囫囵话：“没错！是她！春兰小姐！老天爷呀老天爷！总算让我海子找到她了！”
红玲一头雾水，“爷爷，她是谁？谁是春兰小姐？”
爷爷咳得更厉害了，脸都发青了。红玲给爷爷捶了半天背，爷爷总算把气喘匀实了。
爷爷说：“孩子，我要给你讲这个银簪的故事，它在我心里藏了几十年了，我还以为要带进棺材里去呢。我从没对人讲过，就是你爹娘都没听我提起过。”爷爷说这番话的时候，眼如迷雾，面有桃花之色。红玲凭直觉知道这个银簪一定和爷爷钟爱的那个女人有瓜葛。她久久地望着爷爷，在老人瘦骨嶙峋的躯体内，竟然装着一颗比年轻人更加渴望爱和幸福的心。这一刹那间，爷爷在红玲眼里是那样的了不起。爷爷的的确确是一个值得女人去爱的男人。
爷爷为了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喝了满满一大碗白开水。爷爷脸上的表情变得那样的生动感人。
爷爷竟用孩子一样的口吻对红玲说：“别看我这几年病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年轻时长得一点也不寒碜，是村里数得着的风流俊雅的后生，我还进过几年学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