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时分,刘秉廉的三匹高头大马涉过镜河,溅起一路欢快的水花,向东驰骋而去。镜河村和唐家洼都在碧玉河西面的沟里,两条沟却不通路,出沟,走大川,再进沟,彼此才有了联系。从清早淡蓝炊烟中出发的娶亲队伍由两辆红绸装裹出来的大马车组成,每辆大马车各由三匹枣红骏马拉着。前面的一辆是迎亲队伍;后面的一辆,坐着上川里有名的“红过天“吹打班子。高头大马上,丝绸结成的火弹红得鲜艳,赛过了天边的云霞:吹打班子则拿出浑身武艺精吹细打。一大早,大号接连不断地吹,一曲《水龙吟》、一曲《柳青娘》,在沟沟洼洼里撞击回荡。出村,响工们吹奏起一曲《本调出鼓子》。等出了村,遇上沿途路过的村庄,响工们把腮帮子鼓得老高,变着花样尽情地吹。只一曲《得胜回营》,留在回来的路上。
过村走寨,回来费时去时快,只因一路上有人拦——响工把式好,媳妇娶的俊,拦住的人不肯放行。日头西斜,漫山披金,吹出一路喜气的娶亲队伍回了镜河村。过镜河再上坡,半山腰里的青砖院便是秉廉的家了。
听得“咚”的马蹄停滞不前,静立不动了,也听得对面狗吠声声,人声嘈杂,红盖头里的唐英便揣摸着,怕是镜河到了。从此,她将如一株被移栽后的植物,守着他乡的天地,看云散云聚,花谢花开。那遥远的爹娘,静静的唐家洼,那女儿家的情怀,将永不再来。唐英眼里,瞬间盈满了泪水。
低头揩泪间,唐英看见,脚下是一条比碧玉河还要美的河,干净纯美,静谧如练。听得车把式“得儿——驾“一声,紧接着空中甩出一声响亮的脆鞭,马车重新转动,马蹄踩碎了水面的平静,马背上的人影便在如银的水光中跟着晃动,太阳光下晃出如梦似幻的万点金波。暮色很快四合,晚炊升腾起来,镜河村人站在窑洞垴畔上、支起春木板凳再架在碾盘上,看新郎新娘拜天地。漫天星星洒下一河繁亮,空气里满是谷场上飘来的粮食的香味。
日升月落,横亘的青山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日月交替的轮回中没有一点新鲜的物事发生,日子像缓慢的磨,被蒙了眼的驴拉着慢慢转动。又像流淌的镜河,流欢快了,就歇下脚步,泊出一面圆镜来,却死样样地迟滞,不起半点风尘。
唐英的凄冷反衬出了李福家的欢快与热闹。用一担黄绵杏换回来的冯爱兰被李福用有力的镢头开垦成活力四射的一片沃土,沃土里长满花红柳绿的希望。冯爱兰走起路是有弹性的,带着亢奋,满怀激情,屁股一颤一颤地抖动,像刚出锅拔了圈的豆腐,松软、活力,喧腾着无限生机。冯爱兰无疑是一块施足了肥料的好地,腾空的肚子干瘪下去没几天,又像山包一样很快鼓起来,接二连三倒腾出来的,是一年一肚一个男娃,真是应了富人儿女少,穷汉子孙多的古话。性事的觉醒使冯爱兰脸色潮红,夜夜都能听到嗷嗷欢快的叫声,像牲畜交配的狂野不加节制肆无忌惮。这叫声给院里添了一种奇怪的隐喻,蜷缩在炕西头的刘憨在叫声里翻来覆去地折腾,一个又一个转身都不能熄灭内心奔腾的燥火。
半夜里,唐英摸黑在尿盆里撒尿,然后就觉出了异样。那异样让唐英有丝丝不安,睡不着的李憨屏住了呼吸,在听她撒尿哩。撒完尿的唐英没了睡意,一双眼就像点上的长明灯不肯熄灭。那李憨在黑暗中雄起的身体像潮水一样汹涌澎湃而来,得不到惊涛拍岸般的发泄,又缓缓退去,甚至,能听得到鲜血倒流的声音。每当李憨澎湃的男人豪情顿升的时刻,眼前就会不合时宜地闪出两道寒光,刀子凛然的寒光。李憨是个胆小鬼,怕刀子杀哩。那唐英一来就给他上演了一出下马威,定制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坎。从此,那是他们心照不宣彼此墨守的规矩,一遍一遍,憨憨不得不在这双刀下收敛了自己的心思。
雄鸡抖抖花翎跃上墙头一声长鸣,雾气慢慢散去,早起的庄稼人开始三三两两下地。通常是老大老三扛着锄头到了各自的地里,老二李生才懒洋洋地吱呀一声推开窑门。糊了眼屎的李生揉揉浮肿的眼泡,再擤浓浓的鼻涕。蓦然间,就看见了站在院里迎着晨光梳头的唐英。唐英的身姿被太阳光打着,成了笼罩在光芒里的天仙。“我的娘娘!”李生的眼瓷实了,眼珠儿都不会错一下。
唐英回过身来,眼角余光一扫,就看见李生瓷眼珠里闪着比憨憨还要贼亮的光芒。唐英记起了初来李家那个可怕的夜晚,门扇被摇得山响,抵门棍一寸寸后退,门外是李生充满情欲的嘶喊“剥光她,剥光她!”此刻,唐英仿佛被野蛮侵略的目光真的剥光了,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她收起梳子,迈着急促的细碎小步,反身闭住窑门,长出了一口气。
唐英将柴火扯在身后,点燃了灶火。炉膛里噼啪作响,火光点点弥漫开来,一下就蹿成了熊熊大火。这热烈的火焰,将唐英的脸映成晚秋熟透的果子,却暖不了她的心。从进这个窑院的那一刻起,唐英就绝了人间情欲的念想,心上结了千年的冰,身上裹了万年的壳。李生眼里的垂涎,让她恶心生恨。想起李生龇咧了一口黄牙的笑,唐英对着炉膛轻吹了一口气,她听见自己心里的诅咒:“去死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