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时是这样的,邓宏三来说要出大事了。邓宏三为此前后加起来共来了五次,当然余多顺只见到两次,另外三次家里门关着,余多顺不在。房子要被收走,地也不留,家里的东西更不客气,总之都要充公。什么意思!房子、地和家里所有东西都是祖上留下的,房契、地契白纸黑字摆在那里,充公?充哪个公?
余多顺记得邓宏三当时重重叹了一口气。
其实邓宏三经常叹气,邓宏三每次到余家大厝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时不时就一声连一声地叹气,有时叹得重,余多顺听到了,觉得奇怪,想不通桌上的花瓶、屋角的柜子、架子上的壶、墙上的福寿挂屏等东西哪里得罪人了,竟惹得邓宏三不舒服。更多时候余多顺并没听到任何动静,他只是一种感觉。邓宏三虽然紧抿着嘴,鼻孔却一耸一耸地呼出不高兴。
邓宏三为什么不高兴呢?余多顺似乎猜过,但也没猜太久,只那么一瞬就丢脑后去了。他不喜欢邓宏三。当然,说到喜欢就有点复杂,甚至之前说喜欢都太抬举邓宏三了。这个村叫坪坝村,邓宏三就是本村人,但十四五岁时跟人打了一架,就消失了,他父母都不知道儿子下落。后来全村人倒是都知道了——解放军开过来没多久,邓宏三居然穿着四个口袋的军服也回来了,领口没有领章,可见不是部队上的人,他自己说已经转到地方。地方也是干部,看上去脸庞黑红,臂宽背阔,好歹有几分在江湖上跌打过的气派。一下子邓家破得瓦片都不齐全的房子,就挤满看热闹的人,又惊奇又羡慕。余多顺当时也去了,他一点都没羡慕,那时他还不习惯羡慕别人。一直以来,至少有一两百年了吧,村里村外羡慕的都是余家。简单地说吧,余多顺的太曾祖父是进士,曾祖父那辈有六个兄弟,也五个进士一个举人,皇上因此御赐了一面“六子科甲”的大牌匾,就高挂在厅堂的正梁上炫耀着,蓝底烫金字,字写得很好。以前皇帝字都很好。
邓宏三居然认得他,拨开人群走过来,说:“您好,余先生!”
余多顺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村里人一贯喊他余少爷,先生这个词猛一下让他无法适应。邓宏三显然很在意他,走到他面前,咧开嘴笑,还用手拍了拍他肩,像一个相熟几十年的老朋友。其实邓宏三比余多顺大五六岁,邓宏三离开村子的时候,余多顺还小,凡事懵懂,对余家大厝院子外的穷人所知甚少,他甚至不记得邓宏三究竟长什么样。没想到邓宏三仍记得他。邓家租了余家的地,每年缴租必定得把谷子往余家挑。
“你……也好!”余多顺开口应答人家时,舌头打了结。怎么称呼这个穿四个口袋军服的人,突然间竟成为一个问题。
那一阵子余多顺对村里的很多变化都不适应。本来挺安静的,突然不安静了;本来每个人见了他,不说毕恭毕敬,至少也是客客气气,转眼却爱理不理了。一下子,村子不像以前的村子了,到处是咧着嘴对眼前突变又吃惊又期望的脸,眼睛亮亮的,不时东张西望。余多顺对这种表情隐隐有些抵触。在坪坝村,余家以前是有贡献的,村小学是余家办起的,先生也都是余家花钱请来的。余家花钱的事远远不止这个,比如灾年歉收,余家会开仓救济;忽然起什么瘟疫,余家会去城里请来医生买来药,等等,都是性命攸关的恩德,说是功劳,一点都不会脸红。但村里人猛然间好像脑子都坏了,纷纷拿他不太在意。为什么不在意?难道以后孩子不要上学,饿肚子不要吃饭,生病不要吃药?余多顺鼻孔哼哼几下,马上又收住了。
既然怎么哼都没用,不如算了。
反而是几年不见的邓宏三仍然高看余家,乍一见面就拿热脸贴过来。“余先生,什么时候抽空去您家坐坐啊!”邓宏三说。
余多顺发现邓宏三说话时嘴角喜欢向下扯,看上去像带着讥讽,但人家明明很热情。他肚子咕噜咕噜连响几声,像受惊,又像高兴,脸上却是矜持的,抿着嘴,点了点头。他年纪不大,但也不小,已经十八岁,因为太瘦,背微微有点驼,看上去似乎也不比邓宏三小,这时候装一装蒜,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那时他以为邓宏三只是顺嘴说一说,没想到第二天邓宏三果真就到他家了,进了门却不坐下,而是东走西走,眼珠子转来转去地忙碌。
“你……找什么?”余多顺不免狐疑地问。
邓宏三哈哈笑起,“噢,我能找什么?你家真大啊!以前来过那么多次,都没敢仔细打量。现在这里只剩你一个人了?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怕?”
余多顺抬眼看看房梁,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余家面阔五间,进深七柱,风火墙,穿斗式减柱木构架,双坡顶,燕尾脊,花半个时辰都未必能把所有房间一一走遍。但是父亲死了,父亲的一妻二妾也死了,接着两个姐姐又出嫁,房子本来就空,如今就更空了,留一个余多顺独守。余多顺不怕吗?他又不是神,也不是鬼,每到夜里就既怕神也怕鬼。他真的很怕。
邓宏三好像已经明白,走过来在他头上摸一下,没再说什么,走了。
这只是开始。穿着四个口袋军服的邓宏三是县里秘书,大部分时间并不在村里,但他每次回来,都一定去余家大厝转转,像嫖客迷上青楼。有瘾明明是享受,邓宏三却偏偏一声接一声叹气。终于,难听的话就出来了,说要出大事,房子、田地和屋里的东西都要充公。
他说的话一点都没错,果然第二个月,土改开始,余家一下子成了穷光蛋。
2
其实准确地说,余多顺本来就已经跟穷光蛋差不多。
村小是他曾祖父办起的,济粮、请医买药是他祖父和父亲做过的事。父亲余承德也一肚子都是文章,要是还有科举,金榜题名不过小菜一碟。光绪三十一年,也就是袁世凯聘来德国人练成北洋新军那一年,朝廷却突然下诏废止科举。父亲本来十三岁中秀才时就说下城里一门旺族的亲事,姑娘美貌,家境富足,只等着他乡试一高中就洞房花烛夜。结果他妈的不让他中了,人家就也不愿意点烛,居然退婚。出仕做官,才能享荣华富贵,留在村里,再有诗才又有什么屁用?事实证明城里人眼光还是精准的,父亲余承德除了会考试,其他确实不行,不给他考试的机会,他立即成了一摊烂泥,整天躺在床上呼呼睡得像个死人,眼角黏糊糊的,不是烂,看着还是像烂。这样的人哪个像样人家肯把闺女嫁过来?可是不像样余家又不要。幸亏余家那时终究堆着钱,好歹还是娶下邻村一户家道尚可的女儿为妻,又娶了两个破落人家的女子为妾。三个活蹦乱跳的女人围着一个男人忙乎,屋里每天都是各种哎哟哎哟的声音。
很多人都说,男人娶个亲就像吃次药,眨眼间一变又一变,跟原来性情会越来越不同了。父亲有妻有妾后也像换了个人,以前或读书或睡觉,半步都懒得迈出家门,成亲后忽然嘣嘣嘣急着往外跑了。他去哪里?去赌。谁摆好牌局喊上他,他觉得不去就对不起人家,既然去了,要是不输那更对不起人家。输就输吧,父亲输后都唱着小曲,像打个大胜仗昂着头摇晃着身子回家,以为家里的钱聚在一起,仍像海水那样无休止地流。这当然助长很多人的生财之念,肥肉怎么能让别人都吞了?甲村乙村丙村,反正各路人马都结伴而来,围住余承德,像含住一根肉骨头,把又油又香的骨髓子一口口吸到自己嘴里,然后嘻嘻哈哈满面油光地离去。余承德被人这样拖来拖去,拖得几乎有金榜题名后衣锦还乡的荣耀感,等到某天一妻二妾哭哭啼啼说钱不够买好首饰美衣裳时,他根本不相信,以为她们合起来演戏,结果管家把账本递给他一看,他才脸色骤然一黯。
余多顺记得他父亲嘴是歪的,说话囫囵吞枣前话后话赶到一块儿。舌头不是太利索其实没关系,不吃饭会死,不说话反而养得住精气神,但脑子不利索就麻烦了。父亲从来不承认自己脑子不好,四书五经随便抽出一句,他都知道出自哪一篇哪一人之手,提起笔横撇竖捺也行云流水。但会读书就等于脑子好吗?问题就在这里,村里人恰恰认为余承德正是读太多书,才把脑子读坏的。或者说,是因为把那么多书装进肚子,却没科举可以倾泻到卷子上,那些子曰诗云就堵在脑壳里,堵久了,就馊掉了。
有一点余多顺很感谢父亲,父亲脑子不好,但活儿好,居然扑通扑通轮番让妻妾拱起肚子,一共生了十八个,如果都活下来,站在那里就是一排大篱笆。可惜生得多死得也多,存活的只有三个,三个中有两个是女孩,就是余多顺的姐姐。余多顺是仅存的儿子。
六岁时余多顺差点也死了,一连七天他都拉不出屎,肚皮鼓胀得像玻璃,脑袋滚烫像有炭在里烤。从城里请来的大夫摇着头直叹气,看着就是可以准备后事的意思了。哪知半夜屋里打雷似的响一声,是余多顺放屁。就是在这声屁中,余多顺又活过来了。
以余家几代堆积起来的财产,光是赌,也不见得能掏空。在余多顺出生那一年,父亲忽然又没了出门赌的兴趣,他重新躺上床,这次不是睡,而是抽起了大烟。
余家最后的那些银子,终于顺着烟雾一起袅袅飘走了。
大妈二妈三妈这些女人吃香喝辣惯了,受不起穷,就把首饰托人拿到城里当掉,都是贱卖,反正不可能再赎回来。手镯、项链、戒指、头簪之类,或金银或翡翠或象牙珊瑚珍珠,刚开始这些东西反正极多,随便往外拿一点都不心疼,能换回多少钱就多少钱,绫罗绸缎也够买。到后来又成了习惯,就无所谓了。一家大小总得吃饭穿衣嘛,心疼也没用。等到首饰盒终于空了,她们瞪着眼互相骂来骂去一阵,最后就一起骂到余承德头上,是余承德这个混账狗屎,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弄到这个地步的。
余多顺倒从来没怪过父亲。祖上也是父亲的祖上,父亲抢先出生,自然就有理由抢先挥霍,谁让余多顺不是余承德的父亲?而且余多顺一出生,家里的日子就已经开始黯淡,并且一日不如一日,就好像一个人一开始就活在黑暗中,久而久之反而就理所当然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青蛙被放在温水里煮,死得稀里糊涂,也没觉得疼。
不过,余多顺是讨厌父亲的。家里餐桌旁挂有一面鹅蛋形镜子,有次余多顺正吃着饭,猛一抬头,从镜子中看到抱着烟枪斜躺在厅堂罗汉床上的余承德,后背那里突然麻了一下。连眨几下眼,才相信自己见到的不是鬼。
好在这个鬼似的人在余多顺十岁时就死了。
3
那天邓宏三走进屋时,余多顺正在吃午饭。阳光很好,像一双大脚从门外斜斜地伸进来。硕大个子的邓宏三把门占去大半,顺便把光也挡了,余多顺猛然间看到镜子暗了一下。
以前餐厅是餐厅,书房是书房,后来二者之间一堵木板墙倒了,没人去修,索性把横七竖八的木头搬掉,餐厅就空旷得像个晒谷场。余多顺煮的饭只够一个人吃,他已经很长时间都仅根据自己的肚子来煮饭了,所以,他没法招呼邓宏三一起吃。邓宏三也没这个打算,从门旁走过来,拖了一张凳子直接坐下。余多顺问:“吃了?”邓宏三说:“吃了。”接下去该说什么呢?余多顺一时也找不出话,就不说了,哧溜哧溜,他得尽快把碗里的地瓜米饭吃完。桌上除了饭,仅摆着一小碟已见底的螃蟹酱,朱红色的酱末把碟子糊得七零八落,这样的穷酸相让余多顺有点不舒服。
邓宏三很有耐性,一直等余多顺放下筷子才问:“怎么不娶个老婆照顾你?缺钱?”
余多顺抬眼往天花板上瞄一眼,抿紧了嘴。
邓宏三说:“你怎么一直不去外面走走,一辈子呆在这个村子有什么意思?”
余多顺打个嗝,肚子里的东西差点全翻上来。村里像他这个年纪却未出过远门的仅剩他一个,人家上学的、经商的、混队伍的,哪怕入草为寇,两只脚好歹都走过十里八乡了。他为什么不走?他走了房子怎么办?这个在外一跑十几年的邓宏三不懂,也没必要让他懂。
余承德的一妻二妾余多顺喊她们大妈二妈三妈,三妈是余多顺的生母,模样俊俏,但脾气执拗,一辈子没其他爱好,唯一迷恋的是芋头,红芋、白芋、狗爪芋,仿佛是芋界转世来的。余承德死时,她恰好刚把一只半个拳头大的白芋放进嘴,就听到屋里尖叫了一声,然后号啕声起。余承德得病已经一阵了,腹胀如鼓,越来越无力出声,气呼得如游丝,屋里掉个针都听得一清二楚,突然有这么大动静,自然再明白不过了。三妈脖子一直,本来是打算做出悲伤表情,不想那芋就像只顽猴猛地往下钻,钻了一半又停住了,下不去上不来。当时大家都只顾着刚断气的余承德,谁还去管吃芋的人?等到回过神来,芋已经把人活活噎死了。一天两条人命,这还不算怪异,一年后大妈也死,再一年二妈又死。
据说断气前,余承德曾久久竖着三根手指头,没人明白他的意思,妻妾都死光后,村里人叹一口气说:“原来如此啊。”原来是不是如此?谁知道呢。这么大的屋子只剩下余多顺和两个姐姐。姐姐大了不能不出嫁啊。她们一走,余多顺只能自己跟门窗梁柱做伴了。怕不怕?再怕也没办法啊,他又不能让死去的人复活。至于结婚,他当然想过,十八岁的人了,你以为他是傻子?可是结婚与怕不怕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明白邓宏三要说什么,邓宏三真是奇怪的人。
邓宏三笑了笑站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翻开,递给余多顺。
邓宏三说:“看看。”
余多顺也站起,把本子接过,马上又坐下了。离得太近,邓宏三比他高整整一个头,还宽出一大截,身上有股村里人都没有的鲜果子的味道,这让余多顺觉得心口那里压着什么。坐下虽然比邓宏三矮更多,但双脚不必用力,人一下子就舒服了。本子上写的不是生僻字,上过村小的都看得懂。但余多顺快快扫两眼,还有点懵懂,抬头瞥邓宏三一眼,低头重新看,这下子终于看明白了,本子抄的东西跟他有关。
《土地改革法》?还有这样的王法?是编出来的吧?
邓宏三鼻子哧了一声说:“可别乱讲,要犯大忌的,这是中央政务院的文件!我告诉你,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试点了,我特地去抄来给你看。我们县也快了。”
说到“特地”两个字时,邓宏三语气用得很重,仿佛在平地上掘出两个洞。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特地?余多顺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他说:“你为什么特地?”
邓宏三眼眨一眨,马上瞪大了。余多顺正等着他开口,邓宏三却猛地笑起,连声笑,一串串的停也停不住。到外面混十几年的人果然是余多顺弄不懂的,余多顺问:“你笑什么?”
邓宏三说:“你还真有点憨嘛。”
余多顺吸吸鼻子。憨是骂人的话,但从邓宏三嘴里说出来,好像也不是太刺耳。也许邓宏三真是为他好?他不太有把握,索性就抿起嘴,仰着头怔怔地看着对方。
邓宏三凑近来,俯下身子,伸出手指头,用指甲在本子上一道道划着,“你看,废除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借以解放农村生产力,发展农业生产,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开辟道路……你看懂了吗?”
余多顺没有回答,说实话他不太懂,但他没有摇头。
邓宏三又说:“地主的土地、耕畜、农具、多余粮食及其多余的房屋都要没收。”
余多顺问:“都没收?”
邓宏三想了想说:“也不是全没,总会留一两间房让你住,地也会留点你自己种,自食其力。懂了吗?懂不懂反正都要没收!”
邓宏三手指用力地在本子上叩了叩,本子好像为了配合他,夸张地啪啪响起来。
这时余多顺问了一句非常愚蠢的话,他说:“你是说我是地主?”
邓宏三直起身子,手在空中画了大半圈。“房子已经摆在这里。”他说,“你家不是还出租地吗?”
余多顺说:“是。”
邓宏三嘴一噘,说:“你不自食其力,靠剥削别人过日子,你说说看,还不是地主?”
4
他家的地有三十多亩,只要风调雨顺,又没有虫灾,雇他家地种的人就能顺利打下粮食,缴来租。他填饱肚子,还有余粮可卖,换回一些钱零花。倒是兵荒马乱这几年,种地的人没了心思,虫子们偏偏却闹腾得厉害。虽然该缴多少租就得缴多少来,可是一亩有时只能打下一两百斤谷子,甚至颗粒无收,缴不起租的人就赖着或干脆逃了,他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余家的地之前当然不止三十几亩,究竟有多少余多顺不太清楚,有时听老人指着这里那里,说本来都是你们家的。后来为什么又不是了呢?自然是被父亲余承德卖掉的。余多顺想,早知道要充公,不如都卖掉了哩。
这时邓宏三揪了揪他袖口,让他跟着走。他走几步,觉得有点不对头,怎么明明是在他家里,却仿佛邓宏三成了主人,他反而像客人。他停下来,看着邓宏三,他问:“有事吗?”
邓宏三皱着眉,很忧虑的样子说:“当然有事,我是替你着想啊。”
余多顺不解地问:“想什么呢?”
邓宏三说:“我打算给你一笔钱。”
余多顺眼皮跳几下,问:“为什么?”
邓宏三说:“反正要充公,不如这样,我给你一点钱,钱揣到口袋里谁看得见摸得着呢?噢,我不是要买你家房子,我怎么买得起房子呢?那我买什么呢?就是屋里这些破烂,瓶子,壶啊,盘子呀之类的,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也不能遮风挡雨,放在那里本来就没用。”
余家真正的书房是在院子的最后一进,双层木构,左右藏书,中间陈列桌椅供主人休息,而餐厅旁的这间书房只是小书房,以前是用来接待客人的。说小其实也不小,博古架顶天立地一长溜摆放,上面挤满了各式东西。余多顺眼珠子往那些瓶、壶、盘上转两圈,确实没有用,他好像从来没正眼看过它们,也不收拾,蒙着厚厚的尘土,又旧又脏,零星结着蛛丝。居然邓宏三要用钱换这个?
“你要它们有什么用呢?”余多顺问出很重要的一句。
是啊,有什么用?邓宏三挠挠头,好像费脑汁思考。“我就是心疼你啊,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孤零零一个人活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偏偏房子眼见得还得充公,地也要充,那你还剩什么呢?不如握一点钱在手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余多顺后来一直想,如果邓宏三没说最后那句话,他会不会就不至于同意呢?他早就很愿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可是别人缴来的租不够他走太远,走不了太远,他索性也就不走了。何况以前走了还得回来,不是有地有房子吗?如果地和房子真的要充公,那他怎么走都无所谓了,这就更需要钱。钱在哪里?居然邓宏三愿意给。
余多顺没有马上答应,他说:“让我想想。”
邓宏三笑了笑,就走了。第二天再来时,并不是空着手,而是提着一个大布袋,身后跟着一辆马车,车夫旁边还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脸黝黑,嘴闭着,却仍有两颗大牙从唇间挤到外面,像两把钩子压住下唇,嘴角还有粒黄豆大的痣。再细看,车夫在同一处居然也有痣,只是小一点,没那么醒目。痣怎么长学问很大,观音长眉心间,怎么看都是慈悲感,而长在嘴角,女人如媒婆显得滑头,男的立即就是一脸恶相了。两人从车上抱下几个大箱和十几捆稻草,还有麻袋、绳子、破棉絮等东西,然后径自进屋,把瓶子、茶壶等等一样一样包起来捆扎紧往箱子里装往车子上抬。余多顺注意到他们的动作,很急却又很缓慢,但他没有推敲急与慢之间有什么奥秘。谁的脑子每时每刻都是好使的?
余多顺喊:“喂,干什么!”
邓宏三拉拉他说:“唉,你别理他们。”
余多顺觉得不行,他家的东西,当着他面被人拿走,怎么能不理呢?他又喊:“喂,别动!”一边说一边要冲过去,不想脚刚动,身子却像装到弓上的箭,一下子向相反方向射去。他听到咚的一声,头磕到什么上了,接着脚又被砸中,疼到骨头里。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脑袋嗡嗡嗡的,很久才慢慢明白过来,不是弓不是箭,只是邓宏三揪住他的胳膊向后一甩,他趔趄几步,头磕到镜子上,镜子从墙上掉下来,落到他脚面。他出生时,甚至他祖父或父亲出生时,镜子就已经挂在那里了,谁挂的不重要,为什么挂也不重要,总之挂久了就理所当然,没人觉得应该取下,镜子仿佛已经成为墙的一部分,没想到突然一撞竟掉下来了,幸好没破。再一看,墙变陌生了,四周的墙老了,而原先挂镜子的地方却仍年轻,保持着一圈椭圆形的干净,像一张喊叫的大嘴。
邓宏三快步走过来。
余多顺以为邓宏三是来看他伤情的,有点高兴。能被在外见了十几年世面的人关心甚至道歉,滋味还是不错。余多顺都做好说客气话的准备了,但邓宏三却不看他,眼珠子定定地盯在地上,山一样高壮的身子从他旁边擦过,然后蹲下,捡起镜子,先揪起衣角拭了拭上面的一层灰,然后用手掌重重地在镜子背面搓几下,又把镜子举到鼻子底下嗅着。镜子是嵌在一块褐色木板上的,有一些细微的纹路。邓宏三把镜子举起来时,镜子也从余多顺鼻子边上经过,有一股味,什么味不好说,不像香也不像不香。主要是他根本没提防,如果早知道自己家的镜子有味道,镜子经过时,鼻子一定提前做好吸气的准备,可他来不及吸,镜子就已经到了邓宏三鼻子下,然后邓宏三把镜子捏在手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对车夫说:“快点,叫你儿子也手脚麻利点!”
车夫诺诺应着。他们已经把博古架上的东西取空,抽屉也一个个打开,囫囵吞枣,拿起什么就随手往麻袋里装。书房里清空了,车夫又去其他屋,他儿子跟在背后,走路时脚后跟一踮一踮的,是内八字腿。余多顺也要跟上,邓宏三走过来,抓住他胳膊说:“我买下了,都买了。”
余多顺看到那两个车夫父子正在架梯子往厅堂梁上爬,然后把“六子科甲”的牌匾摘下来。可能牌匾比他们想象的重,站在梯子上的车夫人一歪,差点从梯子上跌下来。他儿子倒是机灵,在下面一把扶紧梯子。
这时邓宏三拉起余多顺的手掌,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粉绿色的钱,一把塞过来。余多顺从来没见过这种钱,他两只手捏住钱的四角,看到上面写着“中国人民银行”几个字,还有“壹佰元”三个字。这就是传说中的人民币?
那一刻,十八岁的余多顺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新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