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看小说》2013年第05期
栏目:看·连载
她咒骂着林舟。
她向来嘴硬、逞强,就连林舟那年突然不告而别,她都像个坚强的女战士,丝毫不允许自己有半点狼狈的样子。那个时候,大家都等着看笑话。越是个性浓烈的人,虽然越容易被人崇拜羡慕,但是更多的时候,大家更可以看着那个人轰然倒塌,从天堂掉下来的样子。
好让自己平凡的人生得到一种卑微的慰藉。
当年那些追过林舟,喜欢过林舟,为林舟与蒋心仪在一起后哭死哭活的女生,一个个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含沙射影,好像赢得了一场极大的胜利。但是不久后她们就发现,她们错了,蒋心仪依旧风生水起,像是天生活在镁光灯下,没有黯然神伤,更没有要死要活,反而又交了一个又一个男朋友,令人都快误以为林舟不过是她打发校园生活的消遣之一,并未有特别之处。
“如果真的是我的问题,他怎么跟部长怎么跟EMM的项目经理交代?!”蒋心仪心烦意乱地握着我的手。她的胸腔好似染着一腔火,又自责又孤绝地燃烧着。没有人会希望自己办砸事,尤其牵扯这么大笔金额,还牵扯到一个不想牵扯到的人。
“不要怕。”我轻声对她说,“不要怕。一切有我。”
我反握着她的手,目光冷静地看着蒋心仪。
这种冷静像是一针镇定剂,逐渐发挥了药效,她激动的情绪一点一点地平复下来。就像十六岁的那个深夜,我和她在暗无天日的那个房间,外面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天漆黑得像是爆炸一般,我们的人生通通被炸得粉碎,所有的过往啪嗒啪嗒随着雨水急速冲向地面,最后在黑暗中像玻璃灰的雨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时候我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轻轻说着:“不要怕,不要怕。一切有我。”
一回到家,我和蒋心仪就飞快地打开了电脑。
GB内部装着监控器,网络也有网管监控,在公司查看这些邮件实在太不方便。输入蒋心仪的工作邮箱和密码,密密麻麻的邮件列表瞬间堆满了整个界面,多达几千封,美国、加拿大、丹麦等十几个国家。
看来蒋心仪这一个月接触了不少项目,她应该清楚这些项目规模,规范细则,只是不知道GB的战略和项目。我则刚好相反,天天跟在阮漠身边,可以将观察到的一些动向和行业动态织成一张细密的息息相关的蛛网,撷取一个又一个有用信息,比如日渐坐大的国际数据部一直企图独立出去成为分公司,而上面的董事会则不断制衡和打压。如果将我所知道的,跟蒋心仪所了解的结合起来,基本上就能掌握GB这个最大部门的运行情况和客户资源。
不过,眼下最关键的不是这件事。
我点开EMM的邮件快速浏览,试图弄懂里面的技术问题,但是这些实在太专业了。明天早上阮漠那边就要跟EMM开视频会议,按照这两天的情况来看,若是我的推断没错,他跟Sofia那些人的紧急部署就是为了这次会议。想要彻底洗清蒋心仪的责任,那就必须在这之前澄清得清清楚楚,而不是含糊性得任由上面推断是哪个环节有问题。
我望向蒋心仪,蒋心仪见到我的目光愣了一下:“怎么呢?”
“我们还差一个人。”
“谁?”
“林舟。林舟专业过硬,经验丰富,他比我们两人更能够迅速地判断这里面有没有技术错误。”
蒋心仪低下了头,没有表态。
我知道她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更不愿意再欠林舟的人情。让前男友来处理自己工作上的烂摊子,尤其这份工作还是对方帮的忙,这对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女孩子来说都有点受不了。但是现在,时间紧张,事态紧迫。蒋心仪不能在这个时候被赶出GB。
“我来打电话。不管查出来是不是你的问题,早告诉他总比晚告诉他好。”
她神色纠结,过了半晌才拧着眉头咬牙道:“恩。”
我搜索出所有跟EMM相关的邮件,重新复制排版了一遍,按下print键,激光打印机“滋滋滋”飞快吐出一张又一张交杂着中英文的A4白纸,瞬间就堆了一落。半个小时不到,林舟就过来了。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还穿着上班时的黑色西装,不过看上去依旧挺拔沉稳,像是北方那些抵御风沙的白杨树,有种令人心安的可靠。他视线一接触到蒋心仪,眉宇之间原本的疲惫就忽然消弭了,目光像是午后阳光下清新自然的湖面,他轻轻叫了一声:“心仪。”
蒋心仪没有给他好脸色,脸上纠结挣扎了一下,就回到客厅中心的桌子旁继续核对着那些邮件。
林舟丝毫没有生气,视线反而一直胶着在蒋心仪身上,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等解决了这件事,你想怎么偷看都行,但是解决不了,以后她连GB都不能待了。”
“这么严重?”林舟大吃一惊。
我把事情说了一遍,林舟的表情也越来越慎重:“今天下午开会时是讨论过EMM项目,说对方QC没有通过,认为是我们技术有问题。明天阮总就要跟对方谈判……”
林舟话还没说完,坐在客厅的蒋心仪就像被针扎了一下,血一下冲到了耳朵尖:“是我的问题,我明早就去说清楚,绝不连累你。”
我看到蒋心仪放在桌子下的手耻辱地握成了拳。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边林舟连忙摇头解释,眉宇之间浮现出一丝被误解的焦急。
这两人现在的状况就像是徒步走在脆弱的冰面上,看上去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实际上一直冒着兹兹的阴冷寒气,浮冰下方是一个又一个幽深的冰窟窿。
“林舟晚饭没吃就赶着过来,你不要再说赌气的话了,事情还没查清楚。”我开口打着圆场,把林舟引向客厅的白色大理石长桌。林舟轻轻拖出一把欧式四角椅,把黑色西装外套挂在了白色椅背上。他选了一个离蒋心仪最近的位置,但是又像怕打扰到她,轻手轻脚,蒋心仪睫毛分明抖动着,却一直冷着脸,强装冷静。
我也跟着坐下来:“我把邮件整理了一下,现在有电子版和纸档。我们人手一份,心仪重新翻译一遍,看看有没有漏翻之类。林舟,你懂专业检查一下心仪的翻译有没有什么问题。我这边直接查看中文文档,看看会不会是其他问题。现在八点了,我们要赶在明天九点之前将这些全部看完,时间很紧,大家一起努力!”
蒋心仪和林舟同时点点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秒钟哒哒哒地不停旋转着,无情地推动着分针,分针又残酷地推动着时针,像是定时炸弹的倒数计时器,不停地在暗示着我们这是EMM会谈前的最后一晚。客厅里安静极了,只有文件翻动的沙沙声和键盘按键的敲打声。
我在纸上划下一道又一道的红色记号,不懂的专业词汇直接问林舟。
蒋心仪也调出一封又一封的邮件,不停比照检查着,虽然发现了一些笔误和拼错的字母,但是这些问题不大,不会对项目有影响。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抬头一看,已经凌晨三点,但是桌子上的邮件起码还有一半!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一定要在九点之前全部看完。”
“嗯。”林舟沉声应道,“就我这边看的部分,基本上没什么错误。”
蒋心仪没有做声,只是将脸埋在灯光的阴影里,她的脸一半露在明亮的光线里,一如她表面上的坚强,一边却藏在深深的阴影里。我看上去有点心疼,正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那边的林舟已先伸出了手,宽厚的大掌盖住蒋心仪的手,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背,低声道:“放心,一切有我。”
在这万籁俱静的深夜,在这安静的房间,林舟的声音虽然低低的,却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可靠,令人安心。
蒋心仪那张美艳的脸对着平板电脑,目不斜视,她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无动于衷。直到过了很久,林舟有些黯然地重新转过头,她才轻轻地、小声地“嗯”了一声。
认真检查着文件的林舟闻言,又激动又像是快哭了一样,再次看向蒋心仪。
也许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机会。
就像蒋心仪之于EMM项目,就像林舟之于蒋心仪,我们谁也无法得知,当初究竟是哪一步,哪一个瞬间,让我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从此生离死别,悔不当初。但是,也许只要给我们一个机会,一切都会不一样。
这是背水一战的一夜。
林舟昨晚一下班就过来,到现在一口东西也没有吃,而习惯嚷着“敢耽误我的美容觉老娘就杀了你”的蒋心仪熬夜熬得两眼通红,一遍又一遍慎重地检查着。
我忽然想起以前大学每次考试前夕,我们三人不是霸占着图书馆地下室的桌子,就是阶梯教室的靠窗位置。雪亮的白炽灯,米白色的桌子,崭新的桌椅总让人有种心情也跟着愉快的感觉。那时阳光正好,窗外有盛夏的蝉鸣和花香。桌子上是水溶C100和冰红茶,参考书和复习大纲复印件。林舟像个小老师一样,监督着蒋心仪复习,我做着听力,偶尔累了,拔出耳塞,看着他俩笑笑。
而现在,凌晨,外面依旧有灯光如星火,这是一个忙碌而盛大的城市。
无数人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努力,无数人为了自己的理想与欲望,还在这个社会上拼搏。我们的桌前是一杯又一杯的速溶咖啡,平板电脑和商业文件。我们穿着套装,高跟鞋,黑灰白三个最不容易出错的职业套装,不知不觉就成了那种老成的、模板式的职场人士。
眼底的鲜活、稚嫩、灵气一点点丧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沉、老练、城府。
或许是在我们论文答辩的那天,或许是我们朝天空抛起学士帽举杯毕业那天,或许是我们扬起嘴角在工作合同上签下我们名字的那天,我们就已经彻底从青春毕业,进入了充满成人法则的社会职场。
只是那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
从前那种随便在考卷上写写画画,逃课缺席,轻率地落下答案和自己名字的时代就这样过去了。考得不好,可以补考,学得不用心,没人责怪你,上课点名不到,只要不被老师发现就行。大家允许你犯错,学校宽容你。可是现在的我们,在刚刚开始习惯上班打卡,没有寒暑假,周末加班的时候,更要飞快学会的是,你做的每一件事,再也没有犯错的机会,你每按下一次键盘,每经手一封项目邮件,都承担着有形无形的商业利益、社会责任。我们已经不是小孩了,我们告别了青春,我们被烙下不同的社会价值,被投放在了这个庞大运转的社会,像电脑程序一样高速运行着,每一个过去构成每一个现在,每一个今天组成无数个明天,责任、价值成为我们默认的指令,我们在这个不夜城里不眠不休,逝去的青春是我们最好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