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初年,纯阳剑谷河道。
“我听说裴释玉这次下山,和药王府协力沿河救治水患,在荆江一带大出风头。”
瑶光靠在树林边的大石壁上,因为恰好被挡住了身子,才让说话的人生出了肆意。她下意识地顺着石头往下掩藏了一些,攒紧了手中的红豆杉木雕。
这个木雕,她刻了很久,也藏了很久。红豆色泽,倾国倾城,足以匹配这话语中的风云人物——裴释玉。名动天下的剑圣,在各大修仙门派中有“怀笑公子”的雅称。关于这个名字,苏瑶光听说过很多故事,但说来说去,总离不开“天下风流、风流天下”这八字。
“药王府在民间呼声很高,这一次荆江大选,怕是要稳坐将军之位了。”
“他这是想助药王府由商入官?你我都清楚,以他在荆江的名望和手腕,想要药王府在朝中立足也就三五年的事。届时,再由着这富甲天下的药材世家做仰仗,这大齐天下岂不是要易主了?”
说话间,声音停顿了下。瑶光抿着唇,往石头下面又移动了一些。
似乎他离去的这十年,在外面做了不少事。
“裴释玉这么相助药王府,莫非果真如那传言所说,是和药王蜀郦?”一句话带着一些试探,一些戏谑,那人缓缓笑了下,接道,“天下风流的裴释玉,当真是无愧此名。”
瑶光瘪了瘪嘴巴,垂下眼眸,木愣地看着红豆木雕上的字。说话的人渐渐离去,她却失去了雕刻的兴致,索性翻个身,趴在大石壁上。
回忆就像打开闸的水,狂涌进来……那时她喜欢在三生藏楼中看书,恨不得夜夜昏睡于那,伴着浓墨书香,亦梦亦醒就是浮生。纯阳剑谷的师兄妹似乎都只钟爱练剑,几乎从不把时间用在看书上面。三生藏楼正巧地势也偏僻地很,平日里人迹罕至,她本就喜静,倒也乐得自在。只是有一日,她念着词有些昏昏沉沉,睡意正袭上来时,重重书楼间却透过了微弱的烛光。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色、色授……”她一句词还没念完,顺着书楼的缝隙看过去,只见排排古褐色书架的尽头,蒲团上盘膝坐着一名男子。
他正在褪下竹青色的长袍,锦鸿腰带被随意丢在一旁,露出宽厚强健的后背。
瑶光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下一刻已然捂住自己的嘴,忍住所有的惊讶。那后背,竟然、竟然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疤,数也数不清。
或许是她动作太大,终是引起了他的注意,隔着数重书影墨香,他蹙起了眉。
“不必再躲,过来。”
那是他们初次见面,或许更早,因为后来裴释玉回忆说“瑶光星海,日月晨辉,皆是人间绝色”,她的名字,还是他取的,他是她出生时第一个抱她的人。
他还说她满月时抓阄,放着许多天下名剑不拿,偏生拿了他腰间一个玉穗子。如今细细想来,何尝不是缘分?
似乎看到是她,裴释玉隐约松了一口气,问道:“小瑶光,你躲在书楼里做什么?”
“我、我……”他眼神一掠,瞥到她藏在后面的书,露出一丝笑容。
“上林赋?”他随意翻了两页,又折回她看的那面,“瑶光,在纯阳剑谷,看这些最是无用。”
色授魂与吗?男女之间的情爱,早已不适合用作活命之物,尤其是在今时今日的纯阳剑谷。谷内人心不齐,外面乱世当道,修仙各派尔虞我诈,皆为争夺名剑而反目成仇。
他将书卷起来,随意往后面一扔,似乎是突然出现的一道白光吞了那本书。瑶光还追着去找,却怎么都没再找到那卷书。
她又惊又气,却不敢发出来,只好绞着手安安静静地半跪在他身边。
“看见我身上的伤了吗?名动天下的剑圣,要活命且都不容易,你看这些,果真有用的?”他挽起长袖,将手臂伸到她面前,就着烛火,那新长出粉红肉色的疤显得异常可怖。很长的一道,几近他胸口的位置。
瑶光咬着唇,伸手轻轻碰了下,很快缩回去。
“师兄,我……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剑。”
“我摸过你的骨,你今后在剑术上不会有太大的作为。”他弯腰将长袍套起来,瑶光顺手将锦鸿腰带递过去,一个弯腰,一个仰头,视线就那么相撞,于昏暗烛火中,寂静长夜里。
裴释玉心中陡然一个漏拍,就势站了起来。他想了想,这时候她才多少岁?哦,十五岁,而他已经老得记不清年纪了。
“这次回来,我需在这里养伤一段时间,瑶光,你便随我学些机关术吧。”
机关阵中,红图鬼影,皆倒映在墙上,瑶光平生第一次认真去学一样东西,真的是用尽了心思,她学得很好,这些年藏得更好。她一边藏,一边将那和他相处的每一夜每一夜都沉浸到骨血中,将那伤痕累累的背影记到了心里去。
后来就是很漫长的一段岁月,暌违数年,传到她耳中的,始终都是民间香艳,烟火不息的故事。天下风流之辈,明月年间当属裴释玉为先,上下三千年无出其右。
听得太多,太久,她也禁不住想问:“呢哝软语,夜夜笙歌,是否会让人忘记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