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来临了。
对于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沈福天来说,北京的春天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让人觉得难以忍受。况且,再过一年,他就满六十岁了,无论是自然界的气候,还是社会环境,变化莫测也好,恶劣难受也罢,大都能够心平气和,泰然处之和随遇而安了。孔夫子说的“五十而知天命”,大概就是指的这种心态吧?
最近,沈福天脑子里经常冒出这样的念头。年轻时,他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甄可昕甚至讥讽过他不喜欢文学,感情上太迟钝,当然,当初冒着大雪上白云寺给她送棉大衣除外。想不到年近花甲,自己却变得这样敏感多思。沈福天想,是不是每个老之将至的人都这样呢?
有天傍晚,沈福天去外面遛弯回来,碰上了古柏,推着婴儿车,手里还拿着一台彩色的塑料风车,在宿舍大院里转圈儿,孙子咯咯地笑,他也呵呵地笑,乐得合不拢嘴来。古柏只顾着逗孙子玩,没有看见沈福天。沈福天犹豫了一下,也没有上去打招呼,径直回家了。上楼时,他掐指算了一下,古柏比自己大两岁,也就是说,古柏已经退下来了。这几年,他们俩虽然住在同一座院子里,但很少接触。平心而论,从水利部到水利电力工程设计研究院,从刚到北京住过的豆芽儿胡同,到现在的宿舍大院,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古柏算得上沈福天的一个朋友,平时也没少关照过他,但自从“靠边站”以后,沈福天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一切还在“台上”的人,其中当然也包括古柏。是出于自尊,还是自卑?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现在,古柏也跟自己一样,从台上走到台下来了。由此看来,时间是一个多么公正而又无情的法官,在这个法官面前,再大的不平和怨愆都显得多么渺小和无足轻重啊!
怀着这样的感叹,沈福天走进了家门,吃饭时,他问甄可昕:“你说,如月啥时候能让咱们抱上外孙啊?”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甄可昕一愣,笑着挖苦道:“如月和少白年底前才结婚呢。你也太性急了吧!”
沈福天自己也觉得好笑,挠挠头皮,咕噜了一句:“看来我是真的老啦。”
沈福天没有想到,就在他说出这句话后的第二天,多年未见面了的老友窦松柏的突然来访,使他的生活再度发生了始料未及的变化……
窦松柏现在是长江水利委员会副主任,据说这是裘大水因病离任前亲自提拔的。关于窦松柏“文革”期间保护裘大水免遭劫难的故事,不仅沈福天,连全国水利系统的不少人都有所耳闻。裘大水在离职前投桃报李,提拔窦松柏,也算是人之常情。沈福天记得,松柏比自己小三、四岁,年龄不算太大,以他的精明练达,还可以扎扎实实地干几年。作为老朋友,沈福天当然为他高兴。但同时他也带来了一个让人难过的消息:婉君已经于两年前患癌症去世了。当年在重庆,甄可昕和婉君算得上是一对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朋友,自从他们一家从武汉北上,迁居京城后,两个人竟然再也没有见过面。甄可昕想起多年前沈福天去武汉出差,到窦松柏家做过客,婉君还让他给自己捎回来一条纯羊毛围巾,她不禁黯然神伤,好长时间都没说话。婉君那么爱整洁,讲究卫生,又是医院的护士长,怎么会患上那种怪病呢?
为了款待窦松柏,甄可昕去菜场买回来满满一篓子菜,都是南方人爱吃的,莲藕、排骨、鲫鱼之类。窦松柏也不客气,让司机和秘书把车开回招待所,自己留下来,一边等着品尝甄可昕的厨艺,一边和沈福天在书房里聊天。
所谓书房,以前是儿子秋池和女儿如月先后住过的那个小房间,岳母程氏过世前也曾住过一段时间。如月结婚从家里搬出去后,就被沈福天用来做书房了。沈福天一家从豆芽儿胡同搬来后,窦松柏到北京出差,曾经来过一次。那还是五十年代的事情。窦松柏大概没想到,过去了二十多年,沈福天一家仍然住在这样狭小拥挤的房子里。对于老友这些年所经历的风风雨雨,窦松柏早有所知,但不管怎么说,沈福天是全国屈指可数的水电工程专家呀!心里不免有些欷歔,但他不想挫伤老友的自尊心,所以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
两个人海阔天空地扯了半天闲话后,窦松柏忽然问:“老沈,你还记得四九年我到武汉找你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你代表地下党来向我做统战工作嘛。”沈福天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段消逝已久的往事,“那一次,要是你晚两天找到我,我真不晓得会不会跟着冼轩童去台湾呢!”
“是啊,多亏你把那批三峡水坝资料保存了下来,立了一大功!”窦松柏说,“裘大水后来不知多少次提到过这件事,说将来如果三峡大坝有建成的那一天,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你沈福天啊。”
沈福天苦笑了一下,“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还提他干啥子?”
窦松柏停顿了片刻,望着沈福天,故意卖关子地问道:“你能猜得出来我这次为啥子来找你吗?”
沈福天说:“不是来北京开会,顺便见见我和可昕么?”
“非也!”窦松柏诡秘地一笑,“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专门来请你重新出山的。”
“重新出山?”
“对!”窦松柏用郑重的语气说,“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三峡工程要正式上马了。”
沈福天听了这句话,丝毫没有像窦松柏预料的喜出望外,“这出戏都唱了几十年了,哪一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到头来不了了之的?”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为了三峡的事情,裘大水和窦松柏几乎把水利部乃至国务院的门槛都快要踩烂了,还不止一次地拉自己“入伙”的往事,淡淡一笑,用嘲弄的语气说,“看来,裘大水躺到病床上还不肯死心,又撺掇你们长委会做起三峡梦了吧!”
“这次可不是裘大水一个人做梦。”窦松柏认真地说,“从前年开始,中央和国务院的领导同志接二连三地到三峡考察,最近,小平同志明确指示,三峡工程迟上不如早上,水利部根据这一指示,责成我们长委会拿出一个工程技术报告来,呈报国家计委和国务院。我这次就是为了组建技术报告起草小组这件事,到北京来搬援兵的。”
沈福天没有吭声,脸上仍然是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
窦松柏说:“临行前,我到协和医院去看裘大水,他说三峡工程上马,缺哪个人都可以,唯独不能缺少你沈福天。”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耳熟。沈福天想起当初在红菱湖五七干校时,裘大水也对他这样说过。看来,这个老家伙一辈子把自己跟三峡工程捆绑在一起不算,真的还想把我也捆绑在一起啦!沈福天这样一想,眼里一阵湿润。窦松柏察觉到了,“老沈,你这是……”
“没什么,眼里进了一粒沙子。”沈福天顺手擦了下眼睛,支吾道,“北京的气候就是这样,一到春天,风沙就无孔不入。”
这时,甄可昕走进来,说饭做好了,让他们边吃边聊。沈福天站起身,拉了窦松柏一把,说春节时如月少白两口子送的一瓶葡萄酒还没动,自己跟松柏几十年没在一起聚过了,这次得好好喝几杯!
甄可昕惊讶地发现,沈福天脸上熠熠发亮,像喝了酒似的,浮现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表情。很久以来那种挥之不去的灰暗和颓丧,仿佛一下子荡然无存了……
二
窦松柏来访不久,水利部的李副部长也找沈福天谈了一次话。李副部长当年曾经主持过三门峡水库的建设,对沈福天可谓比较了解。“文革”期间,也吃了不少苦头,前几年才复出,此次由水利部和长委会牵头,组织三峡工程的重新设计工作,每位专家都是他亲自点将的。
“沈工,这次中央决定三峡工程重新上马后,我专程飞到武汉征求过裘大水同志的意见,他提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在这一点上,我和他真是不谋而合啊!”这是李副部长见到沈福天后说的第一句话,“只可惜老裘为三峡工程奔波了几十年,好不容易等到中央决定上马这一天,他又病倒了。”
李副部长的感叹,何尝不是沈福天的心里话。自他从葛洲坝工地上回到北京后,就再没见到过裘大水,前两年,就听人说他患了骨癌,截肢后一直躺在医院,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跟他喜欢的江河湖泊打交道了。听到这消息后,沈福天一连几天都郁郁不乐。尤其是这次窦松柏来访后,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念裘大水。
此刻,沈福天听了李副部长的话,没有马上表态。他担心的是这三峡工程又会像五十年代那样瞎子点灯白忙活一场。
李副部长以为他心里还背着政治包袱,就大手一挥说:“沈工啊,你在‘文革’期间的表现,我们是了解的,再说,组织上已经作了明确的结论,小平同志不是说过,团结一致向前看嘛。”
沈福天只好把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
过了不到两个月,他就被水利部正式任命为水利电力工程设计研究院院长兼总工程师,并担任了刚刚组建的三峡工程技术方案起草小组的组长,带着一帮水电工程专家南下湖北和四川,到三峡地区进行实地勘察去了。
作为方案设计组的负责人。沈福天又跟从前那样,成了个大忙人,像女儿如月调侃他的那样,比“三过家门而不入”大禹还要忙。
甄可昕听到如月说这句话时,倒没有像以前那样跟着女儿一起发牢骚,而是说,“这几年,我算是明白了,你爸这个人哪,要是离开了他那些水库大坝,在家里非闲出病来不可的。”如月盯着妈妈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有些纳闷地说:“妈,我怎么听不出来你是表扬还是批评我爸呵?”
“你爸年轻时就这么副脾性,批评顶什么用?我都怀疑他是为了修那些大坝才到这世界上来的。”甄可昕一脸无奈的神情。
如月故意说:“你是不是后悔嫁给他啦?”
“我如果早知道你爸像个木头似的除了修水坝什么都不懂,打死我也不会嫁给他的!”甄可昕说,但很快就知道上了女儿的当,白了她一眼,“死丫头,要是我不嫁给你爸,这会儿你不定还在哪儿转筋呢。”
如月扑哧笑起来。她想,尽管这些年父母经常磕磕碰碰的,但妈妈心里其实是爱着爸爸的。
发现这一点后,如月心里觉得格外欣慰。自从父亲沈福天重新变成“大忙人”后,她比以前回家的次数增多了,其中的原因一部分是由于邱少白这两年为了“寻根”和探险漂流,几乎很少再呆家里,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背上旅行包,不是西藏云南,就是新疆青海,一会儿长江,一会儿黄河,满世界地跑,一走就是三五个月甚至半年的,都快变成徐霞客了,不仅写的诗,连说话也开口闭口都是文化,让人一头雾水。所以如月觉得与其一个人在家里呆着,不如回来陪陪同样一个人守在家里的妈妈呢。
不过,如月现在回家里住比以前可是舒适多了。父亲沈福天“复出”后不久,单位就给他分了一套四室两厅的新住房,比过去的房子一下子宽敞了一倍还多。沈福天现在享受副部级待遇,新分到的这套房子是水利部刚建不久的一栋“部长楼”,入住者都是水利系统副部长级的领导和专家,位于复兴门外大街,环境也很不错。
对于沈福天待遇上的这种变化,感触最深的自然是女主人甄可昕。新房钥匙是白小乙亲手送到家里来的。白小乙现在是水利电力工程设计研究院分管行政后勤的副院长,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踏进沈家的门,把新房钥匙送到甄可昕手上时,他一个劲地表示,沈院长不在家,搬家和装修房子有什么困难,您就吱一声,我立马派人来。甄可昕客气地连声道谢,心里却想,要是前两年,白副院长在路上碰见了沈家人,都像没看见似的绕道呢。
新房装修时,沈福天远在外地,顾不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只好全都落在甄可昕和如月俩身上了。好在已经退休的甄可昕有的是时间,如月那段日子又大部分时间住在娘家,母女俩把全副精力放到装修房子这件事上来了。那一阵子,她们几乎每天都跑建材市场,跟装修工人打交道,光为了买地板,她们就来来回回跑了不下十次,有时因为客厅或厨房的造型或改造问题,母女俩由于观点不同,比如在卫生间是用浴缸还是淋浴之类的问题上,还会发生激烈的争论。实在争执不下时,如月便提议给在外地的父亲沈福天打电话,让他来拍板。但沈福天满脑子都转着他的工程方案,哪里有心思琢磨这些事儿,所以往往话没听完就把电话给撂下了,到头来还得由母女俩协商定夺。
那时,装修住房还没有像后来那样成为中国城市居民的一种生活时尚,在这一点上,甄可昕和沈如月的确有些超前了。两个月之后,一套装饰得宽敞明亮、典雅舒适的新住房,终于在两个品味不俗的女人精心打造下变成了现实。
搬进新房那天,母女俩的心情大概跟沈福天看着自己亲手设计的水坝竣工时差不多。“妈,你说爸爸会满意么?”如月不无忐忑地问。“反正他一年上头在家里呆不了几天,只要咱们娘俩儿满意就行了。”甄可昕说完这话,似乎觉得有点过分,又补充道,“不满意也不能怪咱们,谁让他不在家呆着的?”
母女俩像完成了一件得意之作那样,都盼着沈福天回来表彰她们一番。前天,沈福天给家里来过电话,说这两天就要回北京了。
然而,这套刚装修完的新房子最先迎来的不是一家之主沈福天,而是一个让母女俩都未曾料到的不速之客。
三
那天晚上,母女俩吃过饭,在散发着油漆味的客厅里,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那是一台十四寸的北京牌黑白电视机,刚刚上市不久,凭票才能买到,是沈如月特意为父母乔迁之喜送的礼物。赵忠祥正在播送新闻,甄可昕对新闻不感兴趣,就和如月商量起沈福天回来后,哪天把甄垠年请到家里来吃一顿饭。退休后的甄可昕总是像捏泥巴那样,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把身边的这几个亲人往一处捏,碰上乔迁新居这样的机会,她岂能放过?
对于母亲的一番苦心,如月却不大以为然,“妈,照我看,我爸和我舅连貌合神离都算不上,说他们貌不合神也不合还差不多。就说在修三峡大坝这件事上吧,两个人针锋相对几十年了,你能指望他们一夜之间化干戈为玉帛?门儿都没有!我看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省得我也在旁边陪着他们尴尬。”
“你爸和你舅那是学术分歧,学术上哪有绝对的对和错,现在也不兴搞阶级斗争了,他们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未必一辈子也放不下这点儿疙瘩?”
如月看得出妈妈打定主意要在父亲和舅舅之间和稀泥,就故意这壶不开偏提这壶:“为了我爸反右时揭发舅舅那件事,不是连你也不肯原谅我爸么,舅舅心里八成就为了这事儿记恨我爸哩。”
女儿的话显然戳到了甄可昕的痛处,“都过去几十年了,还提它干啥?再说,你爸和你舅现在的日子不是都好起来了么?”她像是为自己辩解地说,“如月,你别拿你爸和你舅说事,还是说说你和少白吧!你说你爸像大禹,我看他也快变成徐霞客了。照这么下去,我和你爸啥时候能抱上外孙啊?”
如月没料到妈妈一下子把矛头转到了自己身上,脸一红,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这当儿,有人敲门。如月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爸爸回来了。她从沙发上飞快地起身去开门。
但站在门口的不是沈福天,而是一个看上去有些面熟的人。这人约莫五十来岁,个儿瘦瘦的,不知是剃光了没来得及长出来,还是秃掉了,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脸色很白,不是那种正常的白皙,而是像常年没见过阳光,近乎于没有血色的苍白。屋子里的灯光从半开的门口射到他脸上,他竟然下意识地抬起手掌遮挡了一下,这使他看起来有点儿萎靡不振,不过,从他的眉宇和眼镜后面的目光里,倒是显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气质,至于“异乎寻常”在何处,如月一时又说不上来。
如月正想问您找谁,对方却开口了,“如月……你认不出我来啦?”
“您是……”如月迟疑地打量着他,脑子里忽然亮了一下,“哎呀,您是濮……叔叔?”
没错,这位不速之客就是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了好几年的濮一川。看到这位曾经身居副部长高位的风云人物,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突然出现在面前,如月惊愕得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意识到这样站在门口说话太不礼貌,忙说:“您找我爸爸?请进来吧!”
“没想到你们搬新家了,找了好半天才找到……”濮一川含糊地咕哝,望着客厅里刚刚打过蜡,能照出人影子来的橡木地板,犹豫地抬了抬脚,却没往里面走。
如月见濮一川的脚上穿着一双沾着泥巴、鞋帮子都裂了缝的旧皮鞋,便转过身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递过去,濮一川换上拖鞋后,才走进了客厅。
这时候,甄可昕听到他们的对话,刚从沙发上站起身,就看见了走进来的濮一川。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一愣。
“濮……濮副部长。”
“噢噢,嫂子。”
刹那间,时空仿佛发生了错乱,两个人都用以前的称谓招呼着对方。甄可昕比自己的女儿还要显得不知所措。细想起来,濮一川和他们一家的关系可谓恩怨交织,他既是让哥哥甄垠年深陷囹圄的当事人,又在“文革”期间“提拔”和启用过沈福天,甚至为如月的工作帮过忙。这样的复杂关系,让甄可昕一时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他。
如月自然没有甄可昕想得那么复杂,但她还是察觉到了妈妈脸上的复杂表情。她忙着请坐,倒茶,还端上一盘瓜子,请客人吃,这么一张罗,眼前的尴尬气氛便缓和了不少。
“这房子真漂亮啊。”濮一川腰板挺得笔直地坐在沙发上,四处打量着,一边啧啧称赞道,“沈工呢,他不在家吗?”
甄可昕说:“老沈又忙他的工程去了,半年都没回家……”
“噢,我也在报上看到三峡工程要上马的消息了。”濮一川说,“沈工责任重大啊!”
“濮副部长,你找老沈……”
甄可昕还没说完,濮一川就打断了她:“嫂子,别叫我部长了,叫我濮一川吧,我现在确切的身份是刑满释放分子。”他自嘲地说,“我刚从秦城监狱出来,找老沈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看看他。政府给我安排了工作,过几天,我就要离开北京,去新单位报道了,以后也不知哪天才能见面……”
濮一川絮絮叨叨地说,母女俩一声不响地听。过了一会,濮一川就站起身来告辞了。甄可昕和如月也机械地站起身来送客。走到门口时,濮一川又停下来,好像还有什么事,可嘴巴蠕动了一下,终于什么也没说,弯下腰去,换上了那双破旧的皮鞋。
甄可昕默默地看着他换鞋、出门,脸上明显流露出一缕恻隐之色。当濮一川正要从门口离开时,忽然叫住了他:“要不,你留个地址,等老沈回来后去看你?”
“谢谢!不用了,不用了。”濮一川连声道谢,由于没看脚下的楼梯,身体趔趄了一下,差点儿摔个跟头。
“妈,他找爸爸好像有什么事情。”如月望着濮一川身影消失的楼道,若有所思地说。
“会有什么事呢?”甄可昕关上门时咕噜了一句,“说不定他心里真的是把你爸当作朋友,来看看他吧。”
如月疑惑地问:“难道他们不是朋友么?”
“说起来,他还帮过我们家的忙,你的工作就是他安排的。”甄可昕含糊其辞地说,“可你爸和你舅也吃过他不少亏啊……”
如月觉得,妈妈的话听起来有几分生涩。
过了几天,沈福天回家了。
他看到装修得像宾馆一样漂亮的新居,似乎有点儿不习惯,一边背着手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不住地咕噜:“有这个必要吗?没有必要嘛……”但从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他对甄可昕和如月母女俩的劳动是满意的,尤其是那间宽敞明亮的书房,他从年轻时候起就盼望着自己能有这样一间工作的书房,想不到到了老年,终于变成了现实。
甄可昕见他的心情不错,就提起濮一川来访的事。“他好像刚从监狱里出来,找你有什么事情。”
“濮……他能找我有什么事呢?”沈福天原本绽开笑容的脸上忽然收紧了,警觉地问,“他对你说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沈福天噢了一声,神情明显轻松了许多,“我就说么,我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嘛。”
“我觉得这个人挺可怜的。”甄可昕顺口说了一句,“再说,他过去对你和我们全家也不薄,不像个坏人……”
但话音未落,沈福天就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好人坏人的,你不懂就别瞎说。”
甄可昕见他突然变得紧张起来的样子,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四
一九八三年底,由沈福天主持起草的“三峡工程一百五十米方案技术报告”正式提交到了国家计委和国务院。
对于这个“一百五十米方案”,沈福天其实是有保留的。四十年代他参与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组织的三峡水坝设计时,切瑞尔先生提出的坝高是二百一十五米。沈福天清楚地记得,方案完稿后的第二天,切瑞尔拉他到江边散步,一路上像个孩子似的眉飞色舞,兴奋不已,“福天,这个方案如果获得贵国政府的批准,水坝建成后,万吨巨轮就可以从宜昌直抵重庆,到那时候,这条被你们中国人望而生畏、视为‘天堑’的川江,就会变成中国最重要的黄金水道,它创造的巨大经济和旅游价值,将使整个大西南的社会发展速度,超过任何一个内陆地区……”如今快四十年过去了,每次想起切瑞尔先生的这段话,沈福天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可是,如果三峡工程按照一百五十米坝高设计,万吨巨轮就不可能直达重庆,这样一来,从万县到重庆之间近两百公里的川江水域,就成了一截盲肠,不仅长江上游的航运价值无法实现。大坝的防洪效应也会大为降低,期望通过三峡工程解除江汉平原洪水威胁的设想也就大打折扣了。因此,沈福天一开始就不同意这个“一百五十米方案”,甚至产生过打退堂鼓的念头。
为了这,李副部长苦口婆心地做他的思想工作。“沈工啊,三峡蓄水位一直定的一百九十、两百米,现在一下子降到一百五十米,别说你想不通,我和水利部的其他领导同志也想不通。可这是小平亲定的,‘我赞成搞低坝方案。看准了就下决心,不要动摇。’瞧瞧!白纸黑字,谁敢更改?但我后来慢慢想通了,三峡工程除了防洪、发电和航运,还要考虑对生态环境、农业以及移民的影响,你是知道的,从五十年代起到现在,那些反对建三峡工程的人,包括你的妻兄甄垠年在内,他们的意见也主要集中在这几个方面,中央领导同志是从全局考虑才提出这个“一百五十米方案”的。尽管航运和防洪效益降低了不少,可做总比不做强嘛。”
李副部长的话显然不是个人意见,而是代表水利部党组找他谈话。作为一名党员工程师,沈福天除了保留意见,还能怎样?何况,他心里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政治上有“污点”、栽过跟头的人,现在组织上既往不咎,重新委以重任,就冲这一点,自己也不能撂挑子啊!
然而,沈福天从组织观念上想通了,心里的疙瘩并没有消除。他离开北京到达武汉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窦松柏陪自己去医院见裘大水。
裘大水住在汉口协和医院的高干病房里。推开门,沈福天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裘大水。可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头发脱落得精光,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头儿,会是他记忆中那个不知疲倦、充满激情的人。刹那间,他觉得有一股潮湿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眼睛有些模糊。
“老主任,沈工来了。”窦松柏轻声说道。正在闭目养神的裘大水睁开眼睛,慢慢地转过来,当他看见站在面前的沈福天后,那只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睛像一团被点燃的篝火似的,倏然亮了。
两个久违的老朋友双手握在了一起,裘大水的手颤动着,十根瘦筋筋的指头像钢筋那样把沈福天的手抓得紧紧的,使他感觉到这个被病魔折磨已久的人身上残存着的力量。
裘大水没有松开沈福天的手,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身来,去拿床边的拐杖要下床,可他的一条腿截肢后,还打着绷带呢,沈福天和窦松柏不约而同地制止住了他。
“你看,我只剩下一条好腿了,不能跟你一起去三峡了。”裘大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沈工,我说话算话,只要三峡工程上马,一定请你挂帅出征,等了几十年,终于要动真格的了,怎么样,你一定高兴坏了吧?”
“我可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高兴。”沈福天说,“只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罢了。”
“你这是话里有话啊。”裘大水那双眼睛像探照灯似的盯着沈福天,又转过脸看了看窦松柏,“怎么,对‘一百五十米方案’想不通?”
“难道你想得通么?”沈福天赌气似的反问道。
裘大水仿佛被问住了,一时没回答。他把身体往后靠了靠,沉默片刻后才说:“想得通想不通又怎样?问题是你和我都改变不了中央的决策。为了这项工程,你和我,还有岳明翰这些人,几十年来付出了多少心血?现在中央终于下了决心,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裘大水望着天花板,像是在质问谁似的。后来,他把目光转向沈福天,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忧伤起来,“岳明翰不在了,我也成了个废人,还有你的那个美国老师切瑞尔,也不在了。我们这帮人只剩下你了,沈工,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不会让我带着葛洲坝这么一个半拉子工程,去见毛主席吧?”
沈福天前几年才听说岳明翰“文革”期间跳江自杀了。此刻,听了裘大水的话,他心里有些发酸。不禁想,我们这些人简直像着了魔似的,一辈子放不下这个三峡工程,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国家,还是仅仅为了圆自己的一个梦?
沈福天回答不上来。但他知道,自己像一个上了战场的士兵,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五
一天半夜,沈福天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
电话在沈福天的书房兼办公室里,是搬进新房子后才装上的。除了开会和单位上有重要事情,平时他都在家里工作。书房与卧室只有一墙之隔,电话声听起了特别嘹亮和刺耳,加上沈福天的耳朵对电话铃声格外敏感,即使睡得再沉,他也听得见,自从家里装电话后,这样的“午夜凶铃”几乎成了家常便饭,搞得沈福天很少能睡个囫囵觉的。对此,甄可昕也觉得纳闷,以前家里没装电话时,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很少有人来找沈福天,现在倒好,不仅白天,连晚上都安静不下来了。“早晓得是这样,还不如不装这个电话呢。”她这样说是替沈福天着想,可女儿如月却很不以为然,她说妈你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我爸现在担负着三峡工程这样的国家大事,多少事情都等着听他的意见,等着他拿主意,即使你要他安静下来,他自己也不想安静呀!如月这样恭维父亲沈福天,其实是有自己的小算盘。自从爸爸妈妈乔迁新居后,她三天两头回娘家住,反正家里房间多,她独自占着一间卧室,比住在自己家里舒服多了,现在又装上了电话,她跟外面联系起来就更方便了。所以只要邱少白不在家,她便宁愿下班后从单位转好几趟公共汽车回这儿来住。但甄可昕没听出女儿的小算盘,只觉得自己是为沈福天着想,可不是,快六十岁的人了,每天半夜起床去接电话,连电灯也不开,万一着凉或是摔一跤怎么办。有一次她建议干脆到晚上就把电话线给拔了,省得让人睡不着觉,但沈福天马上说这可不行,单位上给我装电话,就是为了随时找我谈工作的嘛,万一耽误了事情谁负责呢?甄可昕心想,你谈工作倒好,让我也跟着受电话骚扰,还让不让人睡安稳觉?一赌气,她便索性到另一间平时用作客房的卧室去睡了。
最近一段时间,沈福天的电话的确太频繁,而且差不多每个电话都跟三峡工程有关。包括跟三峡工程相关的各种各样的消息,都不断地通过电话传递到他的耳朵里来。比如国务院正式批准了他主持的那个“一百五十米方案”啦,中央领导同志明确指示,三峡工程将于一九八六年动工啦,等等,就在几天前,李副部长还半夜里打来电话,告诉他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四川和重庆方面对“一百五十米方案”不满意,提出了一个“一百八十五米新方案”,目的就是为了让“万吨巨轮直达重庆”。“沈工,他们这个方案跟你不谋而合,看来你一点也不孤立嘛!”李副部长在电话那头说,“不过,这个方案提出后,我担心会节外生枝,使事情复杂化,给那些反对三峡工程的人提供靶子,使中央已经作出的决策又放缓下来,所以,很难说是福是祸啊……”接完电话,沈福天反复琢磨着李副部长的话,心里真的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总算有人公开表达跟自己一致的意见了,忧的是万一被李副部长言中,就得不偿失了。
这天夜里的电话是窦松柏从武汉打来的长途。“福天兄,告诉你一个消息,雒越崎到武汉来了。”刚听到这句话,沈福天有些哭笑不得。心想雒越崎到武汉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深更半夜打电话就是为了告诉这个消息吗?于是,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以表达自己被搅了瞌睡后的不满。窦松柏马上感觉到了,随即提高声音说:“你先别打哈欠!这雒越崎带着一百多名全国政协委员,其中还有你的那位妻兄甄垠年,打着三峡工程考察团的名义,一到长江委就四处找人调查研究开会,而且专门征求对于三峡工程的反对意见,过两天他们还要去三峡实地考察。真是来者不善啊!我还没有把这消息告诉裘主任,他现在病情很不稳,我怕老头子万一上火……”
接完窦松柏的电话,沈福天在书房呆了好长时间,脑子里乱糟糟的。雒越崎四十年代当过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的副主任,曾经是沈福天和甄垠年的上司。沈福天记得,五十年代,雒越崎是明确表示支持兴建三峡工程的,有一次,在国务院召开的全国水利建设规划会议上,沈福天正好坐在雒越崎旁边,雒越崎还特意跟他聊了几句,说沈福天同志,当初国民政府请切瑞尔博士来帮我们建三峡大坝时,资源委员会的冼轩童局长向我竭力推荐你,那时我还不晓得你是甄超公的乘龙快婿呢。遗憾的是,国民党太腐败了,光顾着打内战,让切瑞尔和你们白忙了一场,想起来我还感到遗憾哟。他还说你跟甄公子垠年纵论三峡工程,真是后生可畏啊。在这个问题上,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沈福天听了,连忙表态说雒老您放心,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有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支持,这次我们一定会搞成的!上次在岳父甄超然逝世十周年的纪念会上,身为全国政协常委的雒越崎也出席了,沈福天本来想上前跟老前辈打个招呼的,可当他看见雒越崎主动拉着甄垠年的手,聊得那么亲切和热络,而对同样是甄超然亲属的他却像不认识一样,便知趣地止步了。
雒越崎此次带着那么多政协委员南下武汉去收集三峡工程的“反对意见”,其中还有五十年代就曾以反对三峡工程博得过大名,也遭受了大祸的甄垠年。沈福天似乎嗅到了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儿。他想起妻子甄可昕的话:“为了那个劳什子大坝,你们俩像仇人样吵了几十年,到底还有完没完?”
然而,这难道仅仅是他和甄垠年之间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