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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诉情(1)

岑碧烟这个名字,楚门弟子其实是久仰的。这个当年江湖恶霸岑氏的遗孤、多番谋害楚门开山师祖的刺客,虽然姑苏山上的人不喜欢谈他,但作为本门掌故,拜入师门时听前辈讲一次,就已经足够难忘。

面对眼前风诡云谲的局面,精明如孙少游也惊得没了话,楚台十公子全体进退失据,唯有将目光投注在只剩半条命的聂轻尘,和那刚刚揭开面纱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虽貌胜天人,眉宇间却凝着忧郁之色。只见她双臂拥紧了琵琶,慢慢言道:“你们说的那封旧信,我曾见过。我娘亲在窗边写下那封信时,我正在旁边看着。”她说着,水目远递,“辱故人再拜,箫和君大人台鉴:此间安好。今秋寒意,犹甚去岁,君幸加衣为念。伏惟上天,佑君万事顺遂。琴笔,政和二年……我背得对不对?”

满场静不闻声。须臾,叶一念幽幽问道:“姑娘何人?”

“我叫小碧。苏小碧。”那女子挂着一层霜色的唇轻轻翕张,“我随娘亲的姓,因为爹爹不愿让孩儿随他姓岑。”她默了一瞬,“我便是苏朝雨和岑碧烟的女儿。”

人群顿时骚动。江湖人都听说过,十八年前苏朝雨脱离门派远嫁他乡。然而她的郎君竟是楚门的恶敌岑碧烟,这一点除了楚天歌师徒四人及叶一念外,就连楚门中人也并不知情。

叶一念吁气长叹:“这便是了。”他凝眉打量着眼前的苏小碧:清俊的眉眼,圆润的唇线——当年那一双璧人艳绝当代的神韵,活生生凝炼在这一张脸上,融合得无比完美。

“姐姐!你,你说什么?”韩若烟惊呆片时,一步纵上来嚷道,“咱们的娘亲,就是苏朝雨?”

苏小碧扫了若烟一眼,冷冷言道:“那时候你太小,不懂事……什么都不懂!”

若烟愣愣的,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摸出一块碧玉。那断为两截的玉佩,又被碧绿丝线紧紧缠束起来,上面镌着的“碧烟”二字重新合在一起。“这……这原来是爹爹的名字……”她低头看着发呆,突然,掌心里的碧玉被姐姐夺走。

苏小碧托着碧烟玉佩,向前移了两步,捧到李乔面前,笑了一笑:“李官人,你看,这玉如今可整齐了?”

李乔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只是低声问候:“姑娘久违。你身上的毒可好些了?”

小碧笑了笑,没有答话。李乔却也无心寒暄,转过目光,万分忧心地望向聂轻尘。此时的聂轻尘,眼中已淌出两行泪水。“你……你就是玉京水影……”他泪眼望着小碧那张酷肖苏朝雨的脸,“我……对不起……若是那天,我仔细看一看你,就,就不会让你在那道士手中……受那些苦……”他渐渐泣不成声,想要伸出手去,力气却又难以为继。

苏小碧淡淡凝望着聂轻尘,嘴角轻轻一弯:“你也不必内疚,反正你已让我受了这么多苦,多这几天,有什么妨事。十年前你到我家去的时候,我这一生的苦命,便已注定了。”

“苏姑娘。”叶一念上前几步,“十年前的事,若是知道什么内情,烦请讲明。”

苏小碧举目四望,又低头沉吟。委婉良久,眉梢罥着两道愁烟,轻幽地开了口:“我爹爹和娘亲是避世的人,带着我们姐妹住在山里。我的性子孤僻,妹妹又小,爹爹平时只跟娘亲说话。我猜爹爹是很爱很爱娘亲的,全副心思都在她身上。可是娘亲的心思却不知在哪里。有时候爹爹跟娘亲讲了半天的话,娘亲却望着窗外,不知他在讲什么。爹爹也常独自发呆,娘亲若不在眼前,他连半个笑容也没有。每年秋天,娘亲总要换上一条素青色的裙子,出门一次。妹妹问娘亲去哪了,爹爹总是不说。其实我知道,她是去寄那封画着芦花的信。娘亲去寄信的时候,爹爹便要生病。这原不奇怪,连我都猜得出,娘亲心里念着别人,何况是他——心绪又怎么会好呢。”

她絮絮说着,将琵琶拥得更紧,羽翼单薄的寒鸦秋燕般可怜。“到我八岁那年,娘亲出门回来,爹爹病得很是厉害。娘亲叫我带妹妹去睡,自己整夜照顾爹爹。那夜里,我听见他们两个吵了一场。他们本是从来都不吵架的。那之后过了不到一月,忽地,家里飞来了一只黑色的鸟儿……我瞧见那模样怪怪的鸟儿时,就觉得,祸事来了。鸟儿来时,娘亲去了山泉沐浴,只有爹爹在家里。我看见爹爹伸出手,那鸟儿便停在了他手上。他愣了好一会儿,忽然自言自语说:‘他死了,他死了。’我躲在门帘后面,看见他的肩膀一颤一颤,不知是哭,还是在笑。爹爹拿出什么东西喂了那鸟儿,那鸟就怪叫几声,扑扑地飞走了。”

“我记得……我记得!”韩若烟忽然一怔,有些哽咽地插话道,“记得有只小鸟飞来,又像黑色,又像绿色,好漂亮!爹爹把它放飞了,我好想捉住它仔细看看,追着它跑了好远,等到它飞得看不见了,我……已经找不到家……”她说着抽泣了起来,两只小手捂住了脸。韩妙玄神态悲戚,慢慢将孙女揽在怀里:“我捡着这丫头的时候,她说不清家在哪里,只会说她爹娘姐姐是多么漂亮的人。我带着她找了这些年,却想不到……”他说不下去,只恨恨叹了口气。

苏小碧并没理睬若烟,只继续说:“鸟儿去后,爹爹愣了好久,忽然一个人忙活起来。他打开大柜子,从里面捧出来一个祖宗牌位,摆在桌上,又摆了酒果,燃香上供,便跪在那供桌前面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娘亲便回来了。她见着屋里的情景,便问爹爹这是做什么。爹爹说:‘黑信使回来了,那个人,他死了。’

“娘亲听了这话,也是愣了好久,然后便说:‘不会,不会,决然不会的。’说着就往门外走;爹爹拦着她,娘亲挣扎起来,他们两人大吵大叫,娘亲竟昏在爹爹怀里。爹爹把娘亲慢慢唤醒。娘亲一睁开眼,就抓着爹爹问:‘他死了,你为何要摆这排场?你就如此想要他死么?’爹爹愣了一会儿,笑着说:‘那是当然,他是我灭门仇人,我一刻也没忘了取他性命。如今终于大功告成,自然要告慰祖先!’娘亲浑身哆嗦,说:‘你,你竟敢出手害他,你答应过我……’她没说完,就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苏小碧停下来,轻轻用袖口拭了拭鼻翼,仍是一脸淡淡地说道:“其实爹爹并没有害那个人,他的死讯,爹爹也是看到黑信使时才知道的。他却有意要这么说,多半是试探娘亲的心意,看在娘亲心里,他和‘那个人’,究竟谁更要紧……不,不,他早该知道这结果了;如此说来,他这样演戏,只是故意要刺伤娘亲罢了。可是娘亲并没看出来,全然信了他的谎话。

“娘亲只管哭,爹爹看着,却流着泪笑了起来……那是我这一生所听过,最悲惨的笑声。我的心又难过,又害怕。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人——”她话锋冷冷地一转,一双冰眸斜向聂轻尘,“好像一个鬼魂一样,走进了我家里。”

聂轻尘呆呆凝视着讲述往事的少女,汗珠布满了苍白的额头。此时他大概已经头痛欲裂,但似乎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苏小碧的语气越发冰冷:“他穿着一身重孝,手里提着一把可怕至极的剑。看见爹爹设的灵堂,他便极是愤恨地问:‘岑碧烟,是你害死我师父吗?’他说了话后,娘亲不哭了,爹爹也不笑了。爹爹瞪了他一会儿,就喊了一句:‘正是我杀的他!我恨不得杀他一万次!’他听了,骂了一句:‘恶贼,当初不该放了你!’他当即要杀爹爹,娘亲却挡上来。娘亲哭着问他:‘三弟,师父他真的去了么?’这时候他也哭了起来。他慢慢蹲下,两只眼睛盯着娘亲,盯了好久好久,然后很小声地问:‘姐姐,师父的事,与你无关,是罢?一定没你的事,是罢?’

“娘亲将爹爹护在身后,对着那个人哭了好长时间。然后娘亲说:‘是我害死了师父,是我害死了师父!’那个人听了,忽然好像瘫了一样,倒在地上。”

“这,就是朝雨亲口认罪的情形?”陈渭城的声音传来。他垂首静听,仿佛已全然沉入那段往事,对此刻与他生死攸关的种种是非,倒不那么在意了。

“你,你别再讲了!”李乔忍不住大喊。他看着聂轻尘,急得汗如雨下,生怕下一刻,义兄就会在眼前心崩血溢而死。

“李官人……不愿奴家再讲了么……”小碧一怔,垂首嗫嚅。

“讲下去。”叶一念和陈渭城竟同时命令了一句,声调语气,都是威严冷酷。

“……是。”苏小碧屈身一拜,便又娓娓道来,“娘亲说完了那两句,也哭得倒下了。爹爹却推开娘亲,喊着:‘朝雨胡说,楚天歌是我所杀!你要报仇,便杀了我吧!’他取出身边的玉笛,当做兵器使用,当先对那个人下了手。那个人那可怕的剑忽地出鞘,只一下——爹爹的武功招式很是漂亮,可那个人的剑只动了一下,就刺透了爹爹的身子。”

韩若烟掩住了自己的嘴。漂萍剑诀之“浮”式——谙熟于这绝学的她脑中想着聂轻尘此招将她父亲一击致命的画面,心如冰裂。

苏小碧道:“爹爹的血溅在娘亲身上,她忽然就不哭了。娘亲挨近爹爹的身子,摸了摸爹爹的头发,然后抓着那个人的剑,把自己的脖子撞在他的剑刃上。娘亲也死了,血从脖子里流出来,慢慢地流成了一大滩。那个人独自站了好久,然后像根木头一样,直直地倒下。他倒在娘亲身边,两手抱着头,沾了满身满脸的血。那股腥气,真烈啊……”

“别说了!”这一次,是若烟尖叫了出来。她扑在韩妙玄怀里,失声痛哭。韩妙玄搂着孙女轻轻拍抚,口中道:“如此说来,苏朝雨并非谋害楚大侠的真凶。”他一句话刺醒了全场,“聂轻尘的辩言不作数——楚大侠收到假信的事,陈渭城脱不了干系!”

叶一念闭着眼睛,平复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酸痛,终于,沉沉质问道:“陈渭城。珠兰也许并不知晓,但你却深知,朝雨每年只有一封信给先掌门。你既已将那来信先行藏匿,当你师父收到芦花密信之时,你必当知道其中有诈!你当时在场,却为何佯作不知,任凭你师父拆信、生生受了奸人残害?即便当时不及阻止,事后我等彻查这血案多年,你又为何始终隐瞒不报?你……你究竟为何私藏信件……说清楚!”

陈渭城空立良久,慢慢抬起了头。他轻轻地一笑。

“那封信,是我藏起来了。”他坦然说着,“不,该说‘偷’才是,我从师父那里偷来了朝雨的信。”

他仰头旷望,绵绵往事仿佛一件单薄的秋衣裹住全身,虽有几丝暖意,却又多少清寒。“我这一生里,大概有两件事,是最要紧的转弯。第一件是那一年,我遇上了朝雨妹子;第二件,也是那一年,我遇上了师父。我跟朝雨被师父收入门下的那天,我便看见了我的今生今世。师父会玉我于成,为一代人杰,成就宏伟功业,让朝雨因有我这样的男人,荣乐一生。于是我勤学苦练,打算把师父的一切本事都继承下来,修炼成像师父一样的人……可笑,我尚未学到一半的本事,朝雨的心,却已不在我的身上。”

陈渭城说着嗤笑两声,三分自嘲,七分怨毒。

“你们都以为,朝雨是看上了岑碧烟的俊美潇洒。其实并非如此。师妹虽是绝世的美人,却不恋慕风流少年——我知道,她爱的是‘英雄’。这我早就知道,所以我才这般用功。可惜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当她与师父雅号相称、琴箫唱和之时,其实,我已再没有机会做她的英雄。”

“陈渭城,答我所问,勿扯闲言。”叶一念听得别扭,插了一句。

“这怎么是闲言呢?这正是你所问之事的症结。”陈渭城笑道,“当年岑碧烟几番谋刺师父,师父每每挫败他的算计,便将他饶过放走。你们都赞誉师父宽仁大度,却有几人明白,师父只因当年攻灭岑氏而得楚门基业,始终心存愧疚,因此决计不肯再伤岑氏后人。朝雨却看出了师父的心结,对我说她忧心那岑碧烟死不悔改,师父不肯还手,又助长那贼子的气焰,长此以往,难免祸及师父的安危。呵,她把我当做长兄,只顾倾诉她那委屈衷情,却哪知我看着她为别的男人憔悴芳心,心中又是何等滋味!谁知天意促狭,那贼子几番偷袭姑苏山后,竟也迷上了我的朝雨!朝雨既知师父断无与她厮好之意,她此生也绝无得傍天下第一英雄之福,便竟索性许身与那岑碧烟,换取那贼子放弃复仇、从此避世隐居的承诺……此事她虽未亲口对我诉说,但我早已料定个中内情。今日于苏小碧求证,果然如此。朝雨啊,朝雨……”

他轻叹两声,颤颤地笑着,又道:“她去便去了,我虽失了半生想望,却也还能忍受。想那岑碧烟虽日日与她对面相伴,却得不到她一丝真情,哼哼,比我还要可怜!可,可恨的是……从那以后,每逢仲秋,这姑苏山上都会飘来一封无名鸿信!那信上两支芦花,暗指太湖岸边观芦草堂——她与师父第一次琴箫唱和的地方!她已委身远嫁,却仍与师父暗通款曲,如今倒比当初更好,师父不再是师父,只是她的‘箫和君’,弟子也不再是弟子,只是一片痴情的‘琴清子’!哈,那姓岑的贼子有她陪伴,师父也有她相思,我呢?我有什么?我有什么?”

“混账!”叶一念断喝,“就为这些,你就……”

“就为这些!我忍无可忍,当那朝雨的手函第八次寄来时,师父正坐禅未出,我便趁无人看见,拿走了那封信。师父出禅,拆看那假信之时,我心中耸动,却不知为何……呵呵,不知为何,咬住了牙,什么也没说。”陈渭城说着仰天一笑,三两步奔走,一把扯住聂轻尘衣领,将他提了起来,“韩若烟!你说的没错,你师父这一身残废,全是我为了逼他传我漂萍剑诀,刑求拷问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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