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看小说》2014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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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楚堂中走出的人四十来岁年纪,一身书生袍袖,却是个敦厚儒者。另有三名弟子跟在后面随侍而出,也都如司徒逸等六人一般,头戴白玉。
儒者走出堂前五步,向着天台上众弟子轻轻招了招手,跪礼的众人轰然站了起来,整齐划一。而后他负手挺立,转目看向孤立圈中的聂轻尘。
聂轻尘望着他,半响没有言语,眼中却似有纷杂湿润的光色在跳动。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弯腰行礼,极其沙哑地问候道:“陈大侠,久违。近来,一切可好?”
陈渭城微微一笑,言道:“确是久违。有个师弟在外面作恶,弄得门楣蒙羞,你说,好是不好?”
聂轻尘慢慢抬起头来,眼中却已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我与楚门没有丝毫瓜葛,”他淡然道,“大侠又何必因我蒙羞?”
“聂轻尘。”陈渭城闭上双眼,沉声问,“你身在楚剑台前,竞说出这等断恩绝义的言语,难道不怕师父的在天之灵震怒?”
聂轻尘笑道:“我这等恶人,原不配做别人的徒弟,又哪来什么师父。”
陈渭城惊怒,言道:“楚剑台已空了十年。你既不认师父,为何还手持师父的‘楚剑’,行走天下?”
聂轻尘默然一瞬,举起手中剑说:“我今日来,正是要将此剑归还,好让这楚大侠遗下的宝器洗脱十年蒙尘,重显尊荣。还了剑,你我旧日恩义,便一切尽断,该如何惩治我这不肖之人,你也不必手软,尽管发落。”
“好。”陈渭城默了片刻,决绝地应了一声,伸出手说,“楚剑拿来!”
聂轻尘却放下了举剑的手,微笑道:“还剑之前,我还有一请。”
陈渭城也收回手,点了点头,低言:“你尽管说吧。只要无害大义,要什么,师兄会尽力为你办到。”
聂轻尘不禁一怔,望着陈渭城,却似有些许感动。他笑而拱手,道了声“多谢”,而后轻轻扶过身边的李乔,说:“这位李公子,双手被歹人所废。恳请陈大侠善施独门绝技,为他接经续络、重塑骨骼。”
陈渭城早就看出李乔手上覆裹着狐裘,必有异常,如今听了这话,微微笑道:“原来这位外客是求医而来。”
却见李乔蹭着身子,往聂轻尘前面挡,鞠躬堆笑道:“陈,陈大侠,久仰久仰。大侠竟有接经续络的神术,晚生钦佩之至!不知诊金要价几何?无论多少,晚生可以自己来付,请不必,不必同聂先生算账!”
陈渭城听了,微微转开脸不理他,却闻旁边的司徒逸喝道:“李公子!我师父的医术岂能以金钱论价?你太失礼了!”
李乔听了,更是慌张,连声道:“抱歉,抱歉!我这双手不治也罢,请让我们走吧!”说着转身便胡乱要走。
聂轻尘拦住李乔,笑对陈渭城说:“江湖皆知,陈大侠的神术不是轻易使得。这位李公子是个郎中,也曾救人无数,积下功德。大侠仁心仁术,恩及江湖,难道独对一个同行吝惜不成?”
陈渭城笑道:“接经续络之术,陈某至今只施用过两次,所医之人皆是大忠大孝、感天动地的志士仁人。李郎中要医双手,却也不难,但陈某要先问个清楚。请问郎中的手,是在何时何地受伤?”
李乔咽了口唾沫,干涩地答道:“八天之前,在东京……蔡京太师府里。”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愣怔,一时都转头看着李乔。
陈渭城也微微皱眉,又问道:“你到太师府里,所为何事?”
李乔想起那天的事,心中发寒,低下头说:“为……为他府中人治病。”
众人面面相觑,七公子萧舜忍不住怒道:“原来是攀附奸相的小人!”
陈渭城轻轻摇头:“李郎中这样的人物,恕我不能效劳。”
聂轻尘一把拉开李乔,上前一步说:“李公子并不认得蔡京,当日去蔡府救人,不过是医家本分。”
萧舜道:“即便如此,他一心维护于你,已经足见其善恶不分!”
聂轻尘笑道:“我深知楚门惩恶扬善,绝不含糊。聂轻尘今日自投樊笼,是真心诚意来领罚。只要陈大侠慈悲,医好李公子,我便立地将楚剑奉上,束手就擒。”
陈渭城冷笑一声:“我若不医李公子,你又待如何?”
聂轻尘道:“那么这柄‘楚剑’,你们也难以拿去。”
陈渭城仰天笑道:“难道楚门弟子,会屈于旁人的要挟之下!”
周遭众人早已按捺不住,一齐怒喝:“楚门中人,不受胁迫!”
聂轻尘肃然道:“陈大侠,楚门弟子人人君子个个英雄,在下比任何人都清楚。然而……”
陈渭城不待他讲完,断然说:“可惜你不愿与君子英雄为伍,如今你我只得势同水火。医治伤者与否,是另一回事。我掌门师叔搜捕你多年不获,今日你既到此,我等誓必将你拿下,岂容多言其他!”
聂轻尘闻言,不禁低了头,灰心笑道:“好。你们若擒得住我,我自然无话可说。”
陈渭城剑眉一纵,怒而向前,他身后三弟子中那位二十八九岁的男子却一步冲出来拦住了师父。那男子对两个男女童儿一挥手,两童立即跑进望楚堂中,搬出一张高大的椅子,稳稳放在陈渭城身后。那男子躬身言道:“师父宽坐,有弟子们在。”陈渭城点了点头,便坐在椅上,举目观嘹场中。
那男子待陈渭城坐定,回身径自走近聂轻尘,问道:“事至今日,我该叫你师叔,还是称你‘叛徒’?”
聂轻尘看他一眼,轻轻一笑:“孙少游,你一个人来,岂非送死?不叫你师弟妹一起上吗?”
“狂言!”那孙少游双目一瞪,掣出腰间佩剑,剑鸣清幽。
聂轻尘却举手退步,指指一旁的李乔:“你师父说了,我与这位伤者是两回事。孙大公子剑气猛烈,这便动起手来,只怕殃及无辜。”
这时,人群中的谢悯慢慢走了出来,一手拉住李乔胳膊,一边轻声说:“我们只擒你,绝不伤外客。”李乔急得想要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那轻轻拉他的一只手。谢悯将他带进人群,指使四名琼山堂弟子前后左右紧紧围挡,而后向着聂轻尘点头道:“放心。”
聂轻尘笑了笑,懒散地张开两臂,转对孙少游说:“那么你来擒我吧。”
孙少游低喝一声,瞬间挺剑出手,这一出手便使出了生平绝技。原来他方才靠近聂轻尘所走的步法、停步时留下的距离,看似随意,其实都是精心安排测算,保证他赖以成名的高招以最顺手的角度、最大的威力施用出来。
孙少游早在聂轻尘出走前三年即拜入楚门,对于这个叛逆师叔高深的功夫,师弟妹们或许不知,他却曾领教。他素来心机谨慎,因此表面上轻松硬朗,实则步步为营,出手无情不容喘息,接连挑刺三剑。这“擎天三式”乃是他自己从陈渭城传授的楚门剑法中衍化创出,当世除了师父陈渭城,其余所有见过这招式的人都已成他剑下亡魂,因此今番甫一使出,竟令观战的司徒逸等师弟妹们叹为奇观,不禁称赏。
聂轻尘宝剑剑鞘未出,横格竖挡两记,身形流转如游丝旋絮,孙少游第三剑刚刚刺到一半,竟已先被“楚剑”点上了咽喉。孙少游愕然愣住,不可思议地言道:“你……使的是蝴蝶仙的剑法?”
聂轻尘道:“采花贼‘蝴蝶仙’本出自终南山太乙门。你当年以擎天三式将他斩杀,一战成名,从此便不思进取,仗恃这三招野路子为必杀绝技,再无新的建树。我今日就仍以太乙门的剑法破你这三式,好叫你知道自己的短处。”说着鞘端轻轻一点,将孙少游推得倒退两步。
孙少游兀自站着发呆,人群中司徒逸、白致远却喊道:“大哥迟疑什么,擒贼要紧!”跟着便双双出剑纵入圈中。
聂轻尘笑道:“这就是了,早叫你们一起上嘛。”言未落,回身挥剑披风带雷,威猛剑气逼得并肩杀出的两人顿时左右分开。聂轻尘重剑压住左边司徒逸的剑刃,上下左右挡其动作,令他进刺不能,掣剑竟也不行,就仿佛楚剑的剑鞘是一块磁石,紧紧吸住甩也甩不掉。转面却对着右边的白致远,以两根瘦细手指钳住他刺来的剑锋,笑问,“听说你原是蜀中青城派弟子,带艺来投陈大侠门下。青城派有什么不好,留不住你这个大才?”
白致远掣剑不成,猛力将剑身一转,锋刃直削聂轻尘手指。聂轻尘一松手,他便借势挺剑前刺,以一招“鹤点头”直切聂轻尘手臂,剑尖却同时刺入他的心窝。这一招是专用来破敌人空手钳制剑锋的困局,对方惜手则破心,护心则断手,属楚门剑术中最狠辣的一类招数,白致远用起来却比从童子功练起的楚门弟子更为纯熟精湛。
孰料聂轻尘身子直直倒下,同时左手剑猛力一带,将司徒逸扯到白致远剑锋之前,自己却侧身贴着白致远脚边滑过。白致远见状猝然收招,司徒逸也急忙举剑护胸,两人剑刃尖声相格之际,白致远耳后玉枕穴却已被楚剑鞘端抵住。
司徒逸见白致远死穴被制,一时不敢造次,没有再行进攻,却闻聂轻尘说:“白三公子,你却不知,楚门的‘鹤点头’本是从青城剑法中学习过来。青城派也早已自行创出应对之法,这‘擒鹤尾’便是三种破解招数之一。青城派博大精深,你尚未尽窥堂奥,便半途弃之,转投他派,也太自负。今后在楚门,莫要再这样了。”
他说罢,连点白致远背后三处穴道,令他动弹不得,而后飞身轻踏他的肩膀,跃到司徒逸的面前。司徒逸不待他落地,便挥剑迎击。却见聂轻尘身在半空,瞬间连挑三剑,使的竟是“擎天三式”,只是出剑比孙少游还要快上一倍。司徒逸略略吃惊,却反应奇快,当下将方才见聂轻尘所用的三招太乙门剑法使出来应对。他竭尽全力施招,却未能抢先刺到聂轻尘咽喉,反在聂轻尘挑第二剑时便被拆破招数,聂轻尘第三剑则游刃有余挑过他胸前要害,最后也点在他玉枕穴上。若非楚剑藏在鞘中,只怕这一下已令他上身断为两截,像当年的蝴蝶仙一般·惨死。
聂轻尘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学得很快。可惜太乙门这门‘游丝剑法’,精髓并不在剑,而在于‘游丝飘絮’的步法。你自恃身材魁梧,习惯了居高临下出招,不重下盘功夫,因此只得其形、不得其神,虽用着高深精致的名门武学,却还不如野路子有效。”说着他放开了司徒逸死穴,却转过身去问道,“孙大公子,你看我这擎天三式又学得如何?”
孙少游经方才一合,已知眼下绝难取胜,心中紧急盘算对策。此时见两位师弟为他所制,却反倒硬气起来,剑风呼啸,又来进攻。司徒逸见状也挺身从聂轻尘背后夹击,二人近身三尺之际,聂轻尘摆起长剑,喊了一声:“飞鸿影下!”
“飞鸿影下”乃正统楚门剑法招数,两人听了,电光石火间立即双双改变剑势,使出应对此招的最佳套路“鸥鹭忘机”,才一使出,孙少游立即已经后悔:“实战格斗兵不厌诈,怎的他一说要出‘飞鸿影下’,我便信了?若他口喊此招,手中却用‘长风秋雁’,我与二弟岂不都被他一剑而伤!”一时只怨自己因畏惧聂轻尘剑势凌厉、恨不得尽前一步出招的心态,影响了临阵判断的冷静。他心念电转,手中招数却已使出,哪里还能转圜。却不料聂轻尘待他二人剑锋前后贴近,便真的使出“飞鸿影下”一招。孙少游一见,方甫暗自庆幸,膝盖窝里却猛着聂轻尘一击,顿时右腿脱力。他左腿急一点地,撤身纵到数尺外勉强站下,却见司徒逸已跌倒在聂轻尘身后。
聂轻尘一剑横扫两人,站定了言道:“‘飞鸿影下’本是近身招数,你们却总将它用在远离对手数尺之时,所以才会误用‘鸥鹭忘机’去拆解它。这一内一外,阴阳表里,形势大相径庭。看来就连楚门本派的功夫,你们也还没弄明白!”
孙少游、司徒逸、白致远闻言,心中俱是震慑。见老大、老二、老三都败在逆徒手上,谢悯以下的六位“十公子”无不变色动容。
聂轻尘独立观战圈中,拎着剑,环视众人,微微一笑。忽地,嗡轰铁声一响,楚剑的剑鞘竞突然被人拔去。
拔鞘的人是一直紧随陈渭城身侧的一名弟子。他看起来比孙少游要年少几岁,高挑身材,冰冷的面孔,自从随师走出望楚堂,始终扬着下巴睥睨一切,傲气逼人。此刻他猝然出击,擦过聂轻尘身旁,以流云手法掣下他的剑鞘,顺势飞射出去,正中白致远身上穴道,顿时解穴,令他活动自如。此人丢罢剑鞘,锐声将自己佩剑抽出,反手剑指聂轻尘,冷冷地说:“亮出剑来。你我考较一下本派的功夫!”
聂轻尘看了看楚剑裸露的剑锋,沉沉笑道:“五公子好气魄。奉陪!”
这位五公子丁炫,在“楚台十子”当中武功最高,陈渭城爱惜特甚,不曾派他去下边堂口负担杂务,只常年在身边留用,好似利器深藏宝匣之内。此时虽三大弟子齐败,丁炫一出,陈渭城不仅无忧虑恼怒之色,反而安逸闲适,坐得更是稳当。
丁炫见聂轻尘接战,更无二话,一招“负山超海”迅即出手,剑如流星,人如彗尾,以令人咋舌的快速刺到聂轻尘前胸。这一招式是楚门中最讲究速度的剑法,因所需天份和功力过高,楚门弟子十人中只有一人能练成。聂轻尘见他出招,轻摆剑锋,也以同样一招“负山超海”正面迎击而去,剑吼如龙,虽是后发,竞而先至!
丁炫眼见他剑尖神准地顶上了自己剑尖,但相触的一刻,对手此招已发力十分,自己却只到九分九的火候,竟是输了一线之差。他心中一震,本待听见自己长剑崩断的声音,却不料聂轻尘及时收住前突之势,终只闻剑尖一碰的一丝细小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