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5点27分,我被带走了。是的我对时间天生敏感。那是一座市中心的破败小院,提前出现的星光照亮黑洞洞的门。空气中有霉臭味呕吐味啤酒味。年轻时我也算夜场常客,对这些气味再熟悉不过;原以为对它们关乎青春,早就耗尽了。两个男人来到走廊尽头,一人打开房门,另一人将我搡进去,无论态度和力道都很粗野,像对待一条狗。不知谁开了灯。是间空屋子。像废弃的仓库。或者说,从前就是仓库。
我立即发现对面墙上挂着《嚎叫》,蒙克1893年的杰作。下方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这头有另外两把椅子。他们命令我坐过去,背靠着墙。两人一左一右坐下来。奇特的是,即便换了方位,穿灰夹克的小伙子仍在我左手,右边还是那个像皮箱一样沉默的老家伙,一身灰西装非常得体。
喝水?灰夹克小子示意屋角有饮水机,我表示不渴,也不饿。灰夹克说,我们开始吧。灰西装点点头。气氛沉闷压抑。大约半分钟后,灰夹克望着我说,你说吧。说什么?说你该说的。什么是我该说的?灰夹克微微一笑,像个税务专管员。你该说什么你还不清楚?抱歉,能提醒一下吗?灰夹克的微笑变成冷笑,他和灰西装手中忽然多了纸笔。他们像两个审讯者。我一阵哆嗦。他们低头写着什么。还没说呢,有什么好写?
说吧。灰夹克催促我。
到底说什么?
随便。
随便?我从没见过两位,还不知道为什么把我带走——
注意你的用词。灰夹克说。他掏出一支香烟点上;没问我是否也来一支,或者至少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能不能抽烟。不是带,是请。他说,这有本质区别。
我向后靠去,脊梁阵阵发冷。我想倚住点东西,但身后只有雪白的墙和墙上那幅大大的《嚎叫》。屋内光线随着灰西装吞吐的烟雾暗下来。我最讨厌的事情莫过于有人在封闭的房间抽烟。现在,香烟也给了他们某种特权。好吧,我说,我犯了法?还是,我认识的人犯了法?
灰西装笑了。我跟着傻笑。
严肃点!灰夹克说。
我不笑了。
狮子……我说。
什么?
我朋友小丁,正赶往动物园,看一头新来的狮子。
我操,我喜欢老虎。狮子,我操,没有母狮子帮忙,它们什么也不是。
可狮子毕竟是狮子。有人做过实验,把狮子和老虎关在一起,结果——
灰夹克狠狠盯着我。
我妥协了。纠缠这些无聊东西干什么呢?好的,好的。你问吧,如果你们提问,会容易一些。
提问?你搞错了。是被审讯对象主动交代。
我在接受审讯?
你说呢?
我是嫌疑人?我大声说,以便掩饰害怕。我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审讯我?
灰夹克冷笑,不要激动,激动解决不了问题。这是例行审讯。
例行审讯?
我们随机抽取审讯对象。你撞大运了。
随机抽取审讯对象……我似乎听说过,似乎没有。
机会均等。懂我意思?凡是这个城市的公民——
我打断他,然后呢,会审判吗?
这个嘛,就取决于你说了什么和怎么说了。
我口渴难耐,于是起身走向那台老掉牙的饮水机,从它下面找到纸杯——软绵绵的,像一摊鼻涕。我硬着头皮喝下去。厕所在小隔间,发出阵阵尿臊味。我走回来,坐好。这一次灰夹克换了一种更加厌恶的眼神打量我,好像我浑身上下都变臭了。
你仔细听好。灰西装总算开口了,他嗓音厚重,声线悦耳,听起来像个训练有素的电台播音员。我的心脏怦怦跳。他身体前倾,一张虚肿的脸更显苍白,似乎经常熬夜。电脑不会平白无故抽到你的,我们确实掌握了一些证据。接下来,你必须坦白,告诉我们你干的那些——怎么说呢,与你有关的一切。听明白了?
坦白?我脑子里嗡嗡响。坦白什么呢?如果你们已经掌握了干吗还要审讯——话一出口我就后怕啦。审讯。我自己说出了审讯。这变相承认了对方行为的合法性,还是主动承认的。我有些愤怒,也后悔不已,如果今天一大早就答应小丁前往动物园而不是赖在床上该多好,就可以躲开这些人了。没准,到了最后,他们会杀了我?……反抗?冲出去?双拳难敌四手,那时候连说话机会都不给你了。当务之急是听话,驯顺,别激怒他们。开始吧。灰夹克大声说,神情很不耐烦。
请提示一下——
先说说你自己。
嗯,我,马六,今年三十九岁……我住得挺远,金色小区,这个你们知道。我每天坐三十八路公交,百货大楼下车,然后步行,穿过五一路、国防路,在环城西路桥边休息几分钟,然后,上路边一家米线馆吃一碗酸辣米线。小碗的,不放葱花。吃完差不多九点,我一路小跑,穿过西苑路……
两人的目光缓下来,甚至不乏赞许。
嗯,我办公室是大平面,我那个小角落像个小包厢。还好,没人注意我,我也用不着注意别人。我桌上有一盆剑兰,不用浇水也活得很好。我埋头苦干,中午11点45下班,几十个人涌向食堂。公司饭菜还行。吃饭的时候女同事总躲着我,好像我有狐臭一样。吃完饭12点10分,我上楼,回办公室,靠在椅子上,很快睡着了。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又上班啦。我趴在电脑上,一直干到六点,下班铃叮铃铃响。我们哗地站起来,各自收拾东西,涌出去,在大门口分开。我重新回到西苑路,经环西桥,再到国防路、五一路、百货大楼,等6点30分的38路车。也有不太准点的时候,有一回差不多等到八点,它才吭哧吭哧开过来了。站台上一大堆人,呼啦一下扑进车厢……人真多。到处是汗臭味,脚丫子味。要命的是你饿了,只能忍着。天越来越黑。回到金沙路的时候,天黑透啦。我下车,去街边小餐馆要一份盖饭。要么剁椒牛肉饭,要么青椒猪肉饭。
你就吃盖饭?
单身汉都吃盖饭。
然后呢?
然后回家,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看这样,看看那样。再然后,我洗个澡,上床,翻翻杂志,睡觉。一觉睡到早上七点,洗脸漱口,穿衣服出门。
我深呼吸,搞不明白什么东西触动了自己。
我一直走到金沙路边,等8点钟的38路车。
就这些?
就这些。
他们盯着我看。仿佛有水声。滴答。滴答。滴答。
哎,我挺身望着他们。别绕圈子了吧?
两人互相看着。
你们不就想知道马云彪的事情?我说。
马云彪?
我父亲马云彪。靠,有什么父子仇恨还得在他死后延续下去?他操蛋,我也操蛋。我们都很操蛋。马云彪死了。
啊哈,一条人命!灰夹克轻声叫出来。
灰西装遗憾地摇摇头。
死了,早死了。
说吧。都说出来。你最好把我们当朋友。灰西装又开口了。烟雾产生了催眠效果,我昏昏欲睡却又相当害怕,越来越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一出游戏还是一场审讯,为什么选在这种破地方?一些惊悚镜头划过脑海,他们会割我的喉咙放我的血,或者把我钉在桌上,将我的指甲一片片拔掉的。我小腹酸胀,胃部痉挛,我说我能上个厕所吗?当然。我去了卫生间,撒了一泡长长的尿,回来时那幅巨大的《嚎叫》正对着我。现在看它的目光完全不一样了,捂着耳朵的光头佬像爬出坟墓的木乃伊,不知为何嚎叫。我突然理解了蒙克:揭示恐怖。画中人因恐怖而嚎叫,观看者也因为恐怖而嚎叫。双重嚎叫。要命的是,你并不清楚恐怖到底来自哪里。来自随随便便的闯入和审讯,再随随便便拖出去枪决?
快说,灰西装也在催促,没时间了。
没时间的意思是?
快说!
我心里蹦出恐怖的答案:再过不久,他们将毫不客气地杀了我。
小丁已经是一抹淡淡的影子。他们不让带手机,可以想象我的不接听状态一定把她气疯了。头一次约会就毫无诚意,今后还怎么推进?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为什么就不能给她打个电话?这念头一闪即逝——灰西装向我投来冰锥似的目光。我吓一跳。暂且忘掉她吧。忘掉性感的小丁吧。
不,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是意外,纯属意外,我父亲马云彪我母亲张琴死于意外。或者说,他们自己害了自己,跟我没关系……
灰夹克困惑地摇头。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我们小区被数千农民工包围,这些家伙不让任何人进出。马云彪试了很多方法:求饶、祷告、装可怜、交朋友。没用。民工头子说,小区是他们一手建造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心血,凭什么重返小区草坪舒舒服服躺下拽起衣服亮出肚皮晒晒太阳、来一回假想中的海滩日光浴、把一年多的疲惫劳累晒个干干净净都不被允许?声势浩大的对垒很快白热化,他们干脆放弃了“晒肚皮”,转而将小区彻底封锁。很快,网络、电话、水电气全断了,男人们(包括马云彪)只能扛着铲子在花园里挖井取水。随着物资断绝,小区商业街、菜市场统统关闭,一片烂菜叶子都有几十人哄抢;打砸事件层出不穷;越来越多的人活活饿死,家人把尸体偷偷运到小花园就地掩埋,深夜就被饿鬼们挖出来瓜分、吃掉。
必须走。马云彪望着我说。
我因为偷窃一只胡萝卜被人打断七根肋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能吃的东西就剩几片白菜帮子,那是我冒着生命危险从菜市场门口抢来的,才三天工夫,它们已经发臭,整个家——八十平方米,坐南朝北,通风很好,采光优良,可还有什么用呢?——飘荡着难闻的臭气;病床上的我不停梦见天上飘来的面包和鸡腿,我狼吞虎咽,绝不给马云彪和张琴吃上一口。
咋走?
带着你妈,走。
你有种。
我想飞出去。你看——
马云彪强打精神,推开小卧室的门。我惊呆了,原来马云彪和张琴接连二十三天不吃不喝也要干的事情,就是在五根比小手指还小的蜡烛照耀下,缝制了一对巨大的翅膀。马云彪吞下一片白菜帮子,鼓足气力演示给我看:背着张琴钻入绳套,然后,拽着翅膀下面的小把手;无需用力,这对精心研发的大翅膀居然在房间里飞了起来。马云彪解释说,当年清华大学核物理系毕业的他利用了风动原理,只要愿意,他们随时可以飞越小区。
对不起,马云彪抱歉地说。只能带你妈走,没法带你走。制作翅膀的床单和鸭绒全用上了,再也没有了。你总不能去偷去抢,你会被打死的,然后被他们活活吃掉。
我说不出话,望向逆光站立的仿佛沾了仙气酷似天使的父母,他们简直老得瘦得认不出来啦。虽然十分难过,我还是嗫嚅着嘴巴,祝福他们飞行顺利,逃出生天。就这样,马云彪和张琴流着眼泪向儿子道别,两人又吃了一片白菜叶,将最后两片留给了我。他们推开房门,迎着强烈的阳光,扇动着一对由床单和鸭绒制作的大翅膀飞向高空。天呐,它飞得真快,时速至少七十公里。大风吹来,他们像两只小黄鸭似的划过一道弧线,消失了。我闭上眼睛,默默祈祷。我相信我的父母已掠过小区围墙,飞向远方。
夜里,我吃掉一片腐烂的白菜帮子,刚要忍住剧痛躺下睡觉,房门猛地推开了,我的父母,像两只破麻袋似的被两个蒙面大汉扔进来,脸上还沾着一些鸭绒,在门外射入的月光下扑闪着,像地狱来的魔鬼。我以为他们死了。蒙面大汉撂下一句狠话:想跑?要不是看在他们老掉牙的分儿上,早吊起来啦。我警告你们,谁要逃跑,我就用气枪打死他,再挖出眼珠子喂狗!
还好,马云彪张琴没死。他们奄奄一息。我又喊又叫,却无法帮他们一把。终于,他们蠕动着,唤着我的名字,吃掉最后一片白菜帮子,庆幸捡回一条老命。
啊,我听说过,灰夹克兴奋地说,著名的高天流云小区“晒肚皮”事件,两年前轰动一时。报纸的统计是——我还记得晨报记者李果的报道——死了一百八十四人。
你和你父母的关系,一直以来——灰西装说。
还行。
还行?
像所有的儿子和父母,还行。
没发生过别的意外?灰西装循循善诱。
没有。
再想想。
你能想一想吗?想想你和你的父亲——
灰西装的微笑模棱两可。
我看着他说,你们会杀了我吗?
对面的人一声不吭。
会吗?
灰西装摇摇头。
你们刚才说,“没时间了”到底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灰夹克的嗓音升上去,他很不耐烦。故意伪装的礼貌渐渐被骨子里的凶残取代。这瞒不了我。就像我早料到他们迟早会破门而入带走我的。说下去,把你的故事讲完。他说。
包围战持续了很长时间,两个月,还是三个月?我饿坏了,无法计算,没法思考。断掉的骨头疼得要命,根本翻不了身,就连喝点雨水都很疼。为了帮我减轻痛苦,仿佛随时会死的马云彪拖着可怜的身体挪到我面前,用他有限的口水,象征性地舔一舔我的伤疤——实际上伤口在皮肤下面,在骨头和骨头之间,肉眼无法识别,但他的举动给了我些许安慰,如同当年的他抱着两个月的我走来走去一样。现在,马云彪干燥粗糙的舌头带来奇异之感,像一条蜥蜴贴着皮肤爬行,要将它有限的能量贡献出来,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舔舐几次之后,马云彪气喘吁吁回到张琴身边,抱怨说这活计原本是她干的,就像我三岁的时候她把嚼碎的蚕豆吐出来塞我嘴里。奄奄一息的张琴争辩道,哪有母亲舔那么大的儿子的道理呢?哪有?马云彪喘息着,蜷缩在阴影中说,那就更没有父亲舔儿子的道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