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起来了。纷纷下落的雨点落到半空突然地停了下来,它们在阳光里旋转一下,把光粘在自己的身上然后落到地上。因此,停顿之后再落下的雨点光彩夺目,就像一团团小小的火焰落下来摔碎一样。
我们打起了伞。来黑森林探险,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伞和其他的东西。雨下起来,伞有了用处,让我们为自己的准备感到高兴。
“啊,闪亮的雨点!美的化身,美的破碎……”
这是夏尔的声音。毫无疑问,就是我们的诗人夏尔,他正抬着头,朝着凝在半空的雨点看。他还在抒情:“你就化成箭吧,射向我,也射向我的心上人……”
奇怪的事就在那时发生了。我看见从擎出的雨伞开始,夏尔正在变成蘑菇,他的雨伞先没有了,变成了蘑菇圆圆的顶部,而他的脸和脖子也跟着没了,成为了蘑菇的柄。安娜和赫斯也正在变成蘑菇,从他们的眼神和我的感觉来看,我也和他们一样。我们变成了蘑菇。
“这是怎么回事?”安娜有些紧张,她现在是一个红色带白斑点的花蘑菇,“我走不动了。”
“你没看到我们都变成了蘑菇了吗?”我说。我想朝安娜的身边靠一靠,给她一些安慰,可我并没有挪动。成为蘑菇之后,我的腿和脚就没了。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就像,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我们会在黑森林里变成蘑菇。
雨一点点地下。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时间显得相当漫长。安娜不再问我们怎么办了,看来,她已经接受了我们是一些蘑菇的事实。“可是,我们总得说些什么吧,要不然,我会被吓死的。”
于是,我们七嘴八舌,我们说这奇怪的雨点,雨点的构成主要是水而不是光,它的分子式是H2O。我们说光的速度,说总是哪一只耳朵先听到雷声,左脑和右脑的分工,前几年的战争和我们的工作。我们说昨天都吃过什么,不知是谁真的不知是谁,他突然地提到,蘑菇很好吃。七嘴八舌马上停了下来。
“鸡肉三百克,蘑菇五十克,盐四克,洋葱二十克……细火炖二十五分钟……”
“蘑菇一百克,油菜一百五十克……”
安娜的声音越来越颤抖,虽然我们都变成了蘑菇,但我还是看得出来,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你们说点别的,快点说的别的,让我停下来,我受不了了。”
我说。在所有的蘑菇中间我与安娜离得最近,我能听见她作为蘑菇的心跳和呼吸。我说从前有一个男爵,他一生都生活在树上。当然很小的时候他和我们一样是生活在地上的(安娜小声地说不一样现在我们是蘑菇),事情的起因是他们一家人的一次聚餐,男爵的姐姐为他们准备了一桌的蜗牛……
“蜗牛和蘑菇可以一起做,蜗牛肉七十克……”赫斯说还是我的吧,从前月亮和地球距离很近很近,人们拿一根竹竿就可以钩住月亮,然后到月亮上去捞月乳。
“月乳?是一种怎样的奶酪?蘑菇倒入热水之中,七分熟的时候捞出。奶酪二十克,沙拉十一克……算了,别说了。”从安娜的声音里可以听出,她的神情极为黯然。蘑菇是一个巨大的阴影,她被罩在阴影的里面。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一边看着闪亮的雨点一边看着安娜,她肯定需要安慰。我悄悄地向她身边挪动了一点儿,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我们会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说。我并没有把它真正地说出来。
一只蝴蝶在雨中穿了过去。“哎,蝴蝶。”赫斯冲着它喊,它回了回头,看了几眼我们这些蘑菇,然后飞走了。蘑菇引不起它的兴趣,即使我们喊叫,即使像安娜这样的花蘑菇也不行。
雨点仍然在空中停下,让身体全被各种的光笼罩之后再落到地上,落到蘑菇和树叶的身上。
我看见一片被雨点湿透的树叶正在慢慢地变成蝴蝶,原来,那只蝴蝶是树叶变的,所以它暂时还得是个哑巴——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安娜她们,这使安娜暂时从蘑菇的阴影里摆脱了出来——“我也看到了!”她说,“你们看,那边来了一个人!”
是的,那边来了一个人,他骑在一匹很瘦的马上。
“喂,你好。”
“请你帮帮我们吧,我们是人,只是被施了魔法!”
“喂,你听到了吗?”
可是,那个骑在马上的人没有听见我们的呼喊,尽管他的马走到了我们面前。在黑森林里,地上有一些蘑菇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他没有仔细地看我们也是正常的。可他的马却碰到了赫斯,赫斯的脸被划破了,腿被划破了,他尖叫着大声呼喊着,可那个人和他的马根本无动于衷。因为是蘑菇,我们都无法躲避,好在,那个骑马的人很快就过去了,雨点在后面追了他一段路程,然后又返了回来。
“你这个聋子!这个瞎子!”安娜冲着他的背影。
“我们变成蘑菇之后,使用的可能是蘑菇的语言。”夏尔说:“他是听不见蘑菇的话的。”
“为什么我们变成了蘑菇,而他却还是人呢?这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
“也许是因为,我们打了伞,而那个没有打伞。也许那个人是骑在了马上,他与地面的距离使他免除了魔法。”
“也许,他就是黑森林的主人,是他实施了魔法。”
当然,因为他没有和我们说话,他究竟是谁我们无从知道,只能猜测。况且,他早就走远了。相对他的话题,我们更应当关心受伤的赫斯。
“你感觉怎么样?痛不痛呢?”安娜像一个姐姐,一个母亲,而在此之前,她一直像一个任性的撒娇的孩子。
赫斯说已经不痛了,他没事。他自己说他一点事都没有。因为蘑菇的性质他也没有流血。为了缓和我们的紧张,赫斯与我们开了个玩笑,他说多亏那个骑马的人对蘑菇没有兴趣,要是来的是一个采蘑菇的人,那我们就惨了。
“我们会被装进篮子里……然后倒进油锅里……太可怕了!”安娜又开始她的颤抖,蘑菇的阴影又重新回到了她的头上。这阴影也在笼罩我们。
可是除了等待之外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我们现在只能做一只蘑菇所能做的事。那只摆晃的、狰狞的竹篮最终会来,可能很快就会来,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停止了,我们都没有注意到。雨停了,可空气中还是浮着一些亮亮的水汽,它们被吹散了,然后又聚拢到一起。有一些落叶慢慢地飘起来,这是变成了蝴蝶的那部分,还有一些树叶只变到了一半儿或者一半儿也没到,于是又重新恢复到叶子中去,重新变回树叶儿。它在变回树叶的过程中显得痛苦。
“像一片树叶这样变来变去多好,”安娜叹了口气,“可我们变成的是蘑菇而不是树叶。”
她的话让我心疼。那种心疼的感觉很快传播到我的手上。当然那时我是蘑菇,并没有手,但我知道手在什么位置。
“要是一片树叶,”我说,“要是一片树叶变到一半儿又变回去,怕也没什么好的。”我说,“还不如蘑菇呢,至少,我们大家都在。”
“大家都在。可是我不行了,可是我要不在了。”赫斯当然有理由比安娜更为消极,他的身体被马踏过了,因为是蘑菇的缘故,他不知道自己所受的伤到底多重。“我在发烧。我的骨头被踩碎了。”
——“不会有事的。你刚才不是说没事吗?不会有事的,大家都不会有事的。”
“大家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这样的事儿在童话书里见多了,你们想想,哪一个变成青蛙变成天鹅的人不最终被变了回来?”
其实,说这句话的人也不放心,他对自己的话缺乏信任。这没有什么效果。或者说,效果恰恰相反,安娜偷偷地哭了起来,她哭出了声来:“可我们不在童话里啊。”
夏尔制止了我们,制止了悲伤和阴影的扩大:“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诗,是我刚刚写的。我把它记在了我的心上。”
下面就是夏尔的诗。
我是雨中的蘑菇,我有一颗潮湿的心。
它的里面全是水分,从我的眼睛里涌出来……
(这时,一只灰色的兔子从树叶的中间窜了出来,然后消失在另一些树叶之中。)
我所爱的人,即使我是一株蘑菇,
一想到你,我的心还会跳得像一只兔子——
是你的不安带给了我,让我,也这样不安……
(安娜说,在最后的时候,在被人当蘑菇采走的时候,要是有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那样自己的悲伤也会得到减轻……)
啊,所爱的人,在我最后的时刻,
只要你看我一眼,我的痛苦就会减轻……
剩给我的时间的确不多了。这我知道。于是我向安娜的身边靠了,我有话要说,那些话一直在我的心里,它们都快成为石头了。我要赶在成为石头之前,成为沸水和油锅中的蘑菇之前,死去之前把那些话说出来——
我的脚竟然抬起来了,我的身体正朝着安娜的方向倾斜。我碰到了她。她呀了一声,也抬起了手——我们竟然又变回了人,魔法似乎是在瞬间就消失了。最后一个变成人型的是赫斯,他的头发多少还有些潮湿,而有一块不大的疤则留在了他的额头上。
“啊,真好,”安娜舒展了一下,她急急地叫我们:“我们快走吧,我可不想再在这里呆了,太可怕了!”
我们一起朝着前面走去。丢掉了伞。似乎是伞招来了不祥,因为它的缘故我们才变成了蘑菇。我们一直朝前走,可是,所有的路都是一样的,前面的路和后面的路左边的路和右边的路完全一样,我们不知道哪一条是通向黑森林内部的,而哪一条通向外面。
我们只能一味地向前。
我们走着,紧张不安,急忙地走着。我跟在安娜的背后,在经过树枝和飞起的落叶的时候我就扶她一下。现在,我知道我心脏的具体位置了,因为它的里面装着一块很有重量的石头。
仿佛被施了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