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夫的住处，被安排在王府前厅，与赤羽王洛蒙的书房紧挨着，房中书架并列，藏书多如汪洋。
推开门，祈禁就呆住了。
这……这也太乱、太脏了吧！
书架间蛛网密布，被翻开的书籍随意丢在地上，几乎无法站脚。
“老夫没有别的爱好，唯嗜书如命，蒙王上青睐，让我住于书库中。”房间凌乱如此，陆瑕瑜毫不脸红，反一副颇以几不拘小节的自豪神态道：“你不必在乎地上书籍，都是些空有虚名的草包人氏写的，就该被人践踏。”
祈禁不置可否，跟着当先大步领路的陆大夫，惦脚前行。
房中东北角落靠窗位置，点有火烛，照着书案，以及一方大床。
书案摆有一副棋盘，盘边有茶碗水壶，米糕点心。
“请随意坐，不必拘谨。”陆大夫推开窗户，皎洁月光照入。
四下瞅了瞅，没发现任何坐垫凳子之类的东西，无奈的祈禁只好暗道声对不起，把地上书籍随便一堆，坐在上面。
趁陆瑕瑜沏茶的空，祈禁随意打量，目光不觉落在附近大床上。
大床一半皆被书占满，该是陆大夫最近在看的。
“您在研究道家经籍？”发现几个书名，祈禁问。
静等茶水泡开的陆大夫，举头望着窗外夜空，轻声回道：“不，我将它们放在床上，非是因喜欢，而是看不懂。”
祈禁瞠目，诧异出声：“以您之才尚且不懂？”
“道家以道囊括万物，道是道，道非道，虽感矛盾，却别有一番意境，我参详不透。”
废话，你若参详透了，岂不早出尘成仙了？祈禁暗中翻白眼，倒也懒的追问，毕竟他对玄之又玄之物不以为然。
浓烈茶香扑鼻，陆大夫转手倒出两杯，似有意似无意道：“有时候，越不懂者反是参悟最透之人，越感悟透者，实际是被表面浅显意思所蒙蔽，导致看不到背后隐藏的东西。”
祈禁心道来了，我就知你找我有事，故作不觉道：“这个道理太奇怪，有悖常理，照我说，天下间最好一就是一，好坏分明，免得终日浑噩。”
“若真这样就好了……”说到这，陆大夫恍然大悟，摇头笑道：“你小子心有千千结，却偏要口不择言，差点把我绕进去。行啦，既然你不愿先开口，老夫就当一次冤大头。”
说到这，他抬手指向窗外。那里，一轮明月高悬，周围星光被其遮掩，看不真切。
“王妃就宛如这明月，光彩照人，所行之事正大磊落。可你我皆知，这是表面现象，此时之光，实乃借阳发亮，若无法将其归于自己，一旦正主出现被打出原形，势必丑态尽显。”
祈禁眉毛一皱，不赞同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王府威震赤羽年头久矣，岂是外人随便染指之所？陆大夫杞人忧天了。”
“宴席中你论东禹大势，颇合我心中所想，滔滔洪水之说，比喻恰当。只是不知你对赤羽大势有何见解？”
赤羽大势？
赤羽只是东禹一洲，王朝尚且如此，它又能怎样？
祈禁深不以为然，只当对方故弄玄虚。自顾自喝口茶，满不在乎说：“神引阁既想推行宗制，拿赤羽练手，大势当然是顺其所为。”
“非也非也，莫被正四品的官职蒙上眼睛。”陆大夫双眸闪出有年人睿智光芒，悄声道：“其实赤羽大势，就是如何应对即将失权的王府，而非对付印宗、印将。”
“哦？”祈禁还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几日来他思考的是，如何才能在王府这颗大树上站的更稳，以及怎样利用安排来的职务，做些私下里不可告人的勾当。
对付王府？
还真没想过！
“您把我弄糊涂了，还请大夫提示。”
陆大夫再次指向窗外，这次，他指的是月亮周围星星点点的光芒。
“坐在这看，众多星星收入眼底，心下自然而然认为它们是一体的，可你有没有想过，它们个个都有自己的想法？咱们别的不说，单论赤羽军队，把昆岭剑山二十万守军算上的话，全洲各军大约有三十万众。而这三十万众，派系分明，彼此从不交集！”
祈禁顿时打个冷颤。
他几乎瞬间明白陆大夫对自己表达的是什么！
同时也知道王妃，以及自己想错在哪里！
是啊，每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若片面认为一切还会照旧，岂非大错特错！
印宗、印将的到来，不仅仅是夺王府权那么简单，而是会令整个赤羽的制度土崩瓦解！
想想三十万大军会把赤羽变成什么样子，祈禁全身冒汗。
陆大夫叹口气道：“王妃有大志，聪慧异常，也有些胆量。可惜时不待我，人心叵测，安插你等入分渡会，这条釜底抽薪之谋原是好计，奈何赤羽大柱崩塌，一切终将是浮云。”
他说的赤羽大柱，当是指行踪不明的聂文虎。
祈禁不由生出泄气之意，连对郡守职务都兴致缺缺了。
“我说这些，非是要打击信心，而是作为一个忠告。宦海浮沉几载，老夫所见皆是无可奈何之事，如今风烛残年，也就不再顾忌其他。”陆大夫言语恳切。“人活一世，何必拘泥于他人所想？天下树林众多，择良木而栖，树将倒则换木，休要做顽固死守之人。”
“王府真的一点也不能指望？”祈禁内心挣扎。
“当断则断，该抛则抛，纵使割肉喂虎，好过身死。”
祈禁站起身，一躬到底。
“小子受教了。”
二人走出房门，来到赤羽王书房前。
望着周遭雕廊画栋，祈禁有感而发：“此一时彼一时，古人诚不欺我，也不知王府光鲜还会明亮到几时。”
“斗转星移，江山更易，溃堤毁于千孔，堵一处，则别处更甚。”
祈禁转身道：“陆大夫不必送，天色已晚，回去歇息吧。”
陆大夫点点头，转身回房了。
今夜之谈，令祈禁只觉前方暗淡缥缈，再不负来王府时的豪情万丈。此时的他只想回到小院，躺在床上睡上一觉，把烦恼抛却。
耳边突然传来衣服破空声。
内心突跳，抬头望向书房顶，人影一闪即使，消失不见。
从黑影身形上，他立即想到了李灿。
这小子来书房干嘛？
祈禁有点疑惑，却也不愿深究，全当没看见，漫步向后院去。
次日，赤羽洲提前两年的洲试，在霞光城文汇馆举行。
从周边各地赶来的学子，无不翘首等在馆前，静等开试。
祈禁等被王妃选中的八人，赫然在列。
附近不乏看热闹的城中百姓，聚在四周指指点点，口若悬河说着谁谁谁会高中。
打眼一瞧，身边那些远道而来的学子，无不双眼深陷，想来是星夜赶路所致。见此，祈禁有些汗颜，觉得对不住他们。
一声锣响，文汇馆大门开启。
众人排成两列，接受搜身检查。
赤羽洲试有规定，参加者不允携带纸张，更不允在衣服内侧写字，违者九年不能再考。
祈禁身无旁物，也就脖子上挂着个幻梦石，馆前小吏见其上并未刻字，也就没阻拦。
正待举步进入馆内，身旁右侧那列，突然嚷嚷起来。
“衣冠不整，丢人现眼，也不怕玷污了洲试圣地？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回头望去，只见司职搜身的小吏，正指着一人大骂。
被骂者身材矮小，面黄肌瘦，衣着简朴至极，补丁挨着补丁，都找不到完整布料的地方。最让人注意的是，他赤着脚没穿鞋！
围观百姓以及其余学子考生，皆发出哄笑，尤其是人群中的女子，刺耳笑声几乎穿破耳膜。
如此多人的嘲笑，令那人面红耳赤，唯唯诺诺说话都结巴了。
“我…我的鞋…路途远……所以磨坏了，求、求大哥通融。”
祈禁注意到，此人双脚黑乎乎的满是泥浆，且渗出血丝，该是脚面被划破所致。
“去去去，谁是你大哥？”小吏翻白眼道：“别怪我为难你，你看众人谁和你一样？买双鞋子再来吧。”
此时，刚好同为王府八人之一的韩计空入馆，见祈禁正盯着那边看，故意捂住自己鼻子道：“哎呀，我说什么那么臭，原来是个乡巴佬！乡下贱民也配参加洲试？有朝一日我做上大官，定要把这规则改一改。”
说完，他故意拿眼扫视祈禁，才慢腾腾走了。
“大、大哥…我…我…洲试马上开始…来不及了。”那人恳求道：“求让我进去吧，寒窗苦读十载，只为今朝。”
“滚一边去！少跟我拽词！”小吏一把将其推开，怒道：“后面还有那么多人，别挡路！”
围观百姓中，有一男子为惹人注意，故意踏前半步进入内圈，扯着嗓子大叫：“快看那！臭要饭子也想参加洲考哇！”
一石激起千层浪，生在赤羽洲都会的百姓，人人心中都有优越感，觉得比外乡人地位高。一看可以肆无忌惮将这种心思展现出来，无不争先恐后出言讥讽。
虽说心中明白，即使这位寒门学子能入馆，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毕竟都内定完了。
可祈禁就是不愿见到这个场景！
明明同样为人，不出言维护静观便罢，何必伤口撒盐？
莫欺少年穷，他日遇风可化龙！
祈禁猛地转身，脸沉入水，抬步跨出馆门，来到人群扎堆的最前方，与将寒门学子讥笑比作要饭花子的男子面对面。
此举引起不少人注意，纷纷侧头看来。
“把鞋脱下。”祈禁道。
嗯？
面前男子一愣，再次咧嘴大笑道：“怎么着？你还看不下去了？！这么有同情心，怎得你不借鞋给他？”
“是啊是啊！这外地佬还抱团呢？当我们霞光城人好欺负还是咋地？”人群中有人故意煽动。
面前人还在大笑，嘴巴夸张咧的奇大，都可见其嗓眼处的小舌头。祈禁眼神森冷，右手快如闪电，瞬间捏住下巴，狠狠向下猛扯！
昨晚夜谈受到剧烈打击，被渺茫前途所困的祈禁，本就满肚子火，这一下足足用了十成力道。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连骨带肉，整个下巴均被硬扯了下来！
哦，不，不是完全扯下，至少还有一侧连着皮……
那人没了下巴，舌头顿时垂下，舔到了自己脖颈。
鲜血迸发，突如其来的场面，当时就令许多人干呕起来。
随手将下巴完全扯下，抛入人群，再一脚将面前人揣的四脚朝天，把鞋脱掉。
末了，祈禁拎着鞋，转身前对惊惧至极点的百姓留下一句：“好言商量你不听，真是犯贱。”
说完，回馆去了。
全场竟无一人敢出言！
把鞋撂在馆前小吏身前，祈禁阴测测问：“这鞋行吗？还不行的话，就只能用你的了。”
小吏哪还敢放一个屁，只能哭着脸连连点头。
赤羽洲最血腥的一次洲试，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更令馆前人们惊惧的是，将一切尽收眼底，前来维护秩序的王府亲兵，压根就不去抓人！
王府默许了？！
踏入馆中的祈禁，寻个考桌坐下。经过刚才一事，胸中烦闷清空，说不出的舒畅好受。
看来，人还是需要发泄，老憋着果然不好。
尚不知引起多大骚乱的他，自己给自己总结出这么一句。
随着又一声锣响敲响，洲试真正开始了。
如先前在王府时说的一样，题目是陆大夫出的，前天就透漏过。
祈禁拿起笔，几下将名字写在上面，刚想撂笔睡觉，又觉不妥，怕给别人看到。只好装模作样左手托下巴，作思考装，随后用笔如飞，刷刷点点，写出一副……啊不，是画出一副王八乱斗图。
暗地接到王府通知的监考官们，走到身旁打眼一瞧，鼻子差点气歪了。却又不能说什么，只能干咳稍微提醒别过火，便悻悻离开。
洲试共两个时辰，提前答完者可交卷离开。
祈禁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多时辰，见有人开始交卷，便赶忙起身离开。如此行为，又把监考官气的够呛。
你走归走，至少把卷交了啊！
无奈的他只好亲自过去收，并小心翼翼对折叠好，生怕被别人看到。
有一考生见状，有学有样起身离开，却遭其一顿训斥：“不交卷就走，想被取消资格吗？！”
那考生欲哭无泪，只好返身交卷，心说这待遇也差太多了吧！
